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朱砂砚》   作者:小芽酱   文案:   人间的轮回多半闲置   我前世的热身子啊   冷落了今生的你   ——摘自张子选诗集   一方朱砂砚,百年梦中人   诗歌作业中多出的一句怨词   夜夜梦里一日看遍长安花的探花郎   刑场上泼天的血泪与身后行刑人上吊的三角眼   自从得到了那方朱砂砚,燕时玉邪祟缠身,不得安睡   百年业已逝,犹是探花郎,灵异穿越向,偏执艳鬼探花攻X冷淡高岭之花受 正文: 第01章   “时玉,时玉……”江韶在课桌下踢了踢燕时玉的脚,斜眼瞧着那位胖乎乎的张老师难得皱起的眉峰,她正严肃地腆着双下巴,生生把天生慈眉善目的模样拗出一副凶神恶煞来。   燕时玉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像是冷得紧,猛地哆嗦了一下,指尖抵着桌面,想是用力大了些,指头前端隐隐有些发白。   “哎哟,我的祖宗。”江韶操着一颗恨铁不成钢的心沉痛地叹了口气。   这节诗歌鉴赏本就是他们中文系的专业课,又是小班,统共一个教室里就三四十个人,燕时玉上课认真,总是坐在第一排。大一的时候还会不动声色地给江韶他们几个室友占个座,不过第一排实在是个让人抓心挠肺的座位,确是不适合惯于玩个手机开个小差的芸芸大学生,在遭到了几次婉拒之后,燕时玉虽是依然兀自岿然不动地保持着第一排优等生的习惯,不过也不再费那闲工夫多占几个座了。   张倩板着那张藏了几道岁月的褶子的圆脸,颇为生气。按道理大三的学生整日翘课的也不在少数,老师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活几年是几年,不过这燕时玉可是众多专业课老师的心头肉,不说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就说一年到头从不翘课的好学精神,便以千里之外取人首级之势斩获每年期末的高分。   诗歌鉴赏在中文系专业课里也算颇受欢迎,当然是因为那些繁琐冗杂的拆解文言文的古代文学课的抛砖在前。张倩自忖讲课也是幽默风趣间夹杂着几句人生哲理,今日竟让燕时玉听得睡着了,一时忿忿,涂了鲜红指甲油的手不耐地敲了敲桌子,“醒醒醒醒,这一觉给你睡到唐朝去了?”   想必看好学生出丑是学生时代公认的趣事,这厢话音刚落,全班就默契地哄笑起来。   此时燕时玉才真的醒了,许是还未从梦中挣脱出来,一时不明所以,愣愣地出神。   见他这副惺忪模样,张倩更是觉得胸口簌簌地窜着火苗,觉着这教授的威严都被烧干净了,一时硬是使尽了全身力气才强压下了火气,没太落这好学生的面子,清了清嗓子道:“上节课让你们找一下闺怨词代表作,你来讲一下。”   “好的。”燕时玉回过神来,发现刚刚睡着时手里一直紧紧攥着写着诗的草稿纸,原本平整的本子被蹂躏的狼狈不堪,他像洁癖发作似的难受了一阵子,仔细安抚好心里一阵莫名的紧张,念道,“奉帚平明金殿开,暂将团扇暂徘徊。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   前面一句尚且是中规中矩的宫怨词,江韶瞥见张老师的脸色已经略有好转,可是没想到这燕时玉乖巧了三年,竟然今日语出惊人,吓得他在心里一个倒仰,待反应过来时忙拉了拉燕时玉,企图阻止他把后一句说完。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燕时玉平时的嗓音冷冷清清的,夏日里听来尤为清凉,像是岭南人爱喝的大碗凉茶,顺顺当当一口灌下去,当真是心肺冰清满腹玉洁,此时却像是被人提着领子悬着踩在结了薄冰的湖上,颤颤巍巍,犹如梦呓,便已不是盛夏白瓷梅子汤,而是寒冬铁刃冰削骨了。待他说完,只感觉像是一阵阴风吹过,满屋子的人都打了个寒噤。   张倩亦是愣了愣,本来张嘴想给个台阶下,哪知几句讥讽之言脱口而出:“你这闺怨意境可真是高尚啊,倒来感伤起战争来了。”   “老师,燕时玉他应该是看串行了。”   张倩瞥了一眼插嘴的江韶,没吭声,回到讲台上继续讲起了课,似是打算把这页揭过了。江韶方松了口气,用胳膊肘推了一下还在恍惚的燕时玉,正准备提醒他翻书,在看见他脸时惊地手里的笔重重掉在了地上,啪的响了一声。   燕时玉脸色惨白,额头鬓角都凝着冷汗,眼神空洞得像是被什么吸干了魂魄,暑气蒸腾的九月天里,露在短袖外面的胳膊竟然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张草稿纸上最后一句的字笔锋如刀斧凿开一般大开大合,那架势不像是随手写的课堂作业,倒似用毛笔写在上好的宣纸上,满眼的金钩玉划。   那根本不是燕时玉的字。   江韶一时如堕深堑,冷汗已经无意识地爬满了整个后背,屋外的风一吹,冷意丝丝缕缕地攀附上来,像是来自地狱的女鬼,两只白胳膊悄悄搂住夜归人细瘦的脖颈。 第02章   因为下午上课闹的不愉快,燕时玉和江韶就随便在二食堂吃了点东西,打算回寝室看部电影打发打发大三没有课的长夜。   往日拥挤的六人间里空无一人,灯倒忘了关,映着四壁刷的惨白的墙,无端得瘆人。   燕时玉不由想起下午课上,尚有些夏季余温的阳光披在身上,笼着人生出无边困意,他昨天忙学术部部长交接的事,熄灯之后还噼里啪啦地打了好一会字,被这阳光一照就昏昏沉沉地想打个盹,脑子里千头万绪正纷乱地团成乱麻,突然感觉一阵阴寒的凉意顺着脚踝往上,像是一只刚浸过冰水的手,细致地一寸一寸的将他的神志吞噬得一干二净,他恍惚中仿佛念了一首诗,又像是什么也没做似的,等他清醒过来,那刺骨的凉意已经悄然撤退,只剩下纸上的字迹,坦坦荡荡又堂而皇之,像受宠的猫偷腥之后胡子上的一点油渣。   “奇了,今天寝室竟然没人。”江韶打开桌子上的电脑,压低声音说:“正好,我们今天看部鬼片吧。”   “看鬼片你找徐承啊。”燕时玉从柜子里把不久前舅舅送的砚台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又捣鼓出了一沓宣纸,找了本颜帖练起了字。   江韶正在网上找着资源,偏头看见燕时玉正襟危坐地拿着毛笔,颇为诧异地嘿了一声,“你还会写毛笔字啊,以前怎么没见你写过。”   “唔。”燕时玉一顿,“我舅是做古玩生意的,过年过节偶尔送我们小辈点文房四宝,我也就瞎写。”江韶点了点头,他对书法也不懂,就随口问一句。   “叮”地一声,那厢恐怖片已经下好了,江韶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心里其实哆嗦地不行,在房里踱了半天,还是打开微信喊徐承回来一起看。   很快徐承就回了条语音回来,说是在健身房做动感单车呢,估摸着要半小时之后才往回赶。江韶也不急,就在寝室晃悠着等他回来,这丁点儿大的寝室,晃悠着晃悠着就晃到了燕时玉旁边,“你这砚台挺特别呀,颜色这么艳。”   “嗯,朱砂砚,据说辟邪的。”   眼前的砚台成色朱红,四面雕着小鱼,鱼目浑圆,底部刻“定慧”二字。   燕时玉搁下笔,将砚台和宣纸仔细收了,和江韶闲侃了几句新出的手游和学年论文的选题,正说到去年有个奇葩选了文体学理论做课题,就瞧见徐承一手拿着毛巾站在门口,头发湿答答的往下滴水。   “怎么,找我看啥电影?”   江韶嘿嘿笑着,殷勤地递给他一听可乐,道:“国产片,不恐怖。”   徐承是恐怖片发烧友,泰国日本美国的各国鬼片如数家珍,大一的时候特别喜欢半夜躲在被窝里戴耳机看鬼片,大二以后大概是课业逐渐繁重,已经好久没见他看电影消遣了。   此时见平日素来胆小的连悬疑片都不敢看的江韶主动邀请,顿时来了兴趣,顺手把毛巾挂在脖子上,接过可乐喝了一口,便探头去看电影简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也看鬼片了?先说好了啊,僵尸片我可不看。”   “不是僵尸片。”江韶把简介往下拉了拉,跳过了演员介绍,“好像讲的是古代一个秀才进京赶考,考取探花以后横死的故事。”   “古早狗血剧情。”燕时玉凑过来瞥了一眼,兴趣缺缺地拿盆出去洗漱,“你们小声点,我上床躺着了。”   燕时玉洗漱完回来的时候,江韶跟徐承两人头上裹着不知道哪来的毯子,江韶用手捂着眼睛,留了一条缝,一脸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   燕时玉正往床上爬,突然听见江韶猛地“啊啊啊啊”鬼哭狼嚎地尖叫一声,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恰好对上画面里的探花,一袭深色衣袍净是血污,眼里怨恨铺天盖地,像是要马上融着血泪夺眶而出。燕时玉隔着屏幕与他对视,只觉他眼里的怨毒要化为实体,像一条条狡猾的蛇,嘴里的毒液蓄势待发,只要被他盯上,没有猎物能够逃脱。   燕时玉只觉心里咯噔一下,像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他迅速地爬上床,把被子拉住盖过头顶,温暖的棉絮总是能隔离一切或阴冷或燥热的情绪,是缺乏安全感的人无上的救星。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另外两个室友也回来了,江韶和徐承关了电脑,大家都陆续出门洗漱,燕时玉带着眼罩,迷迷糊糊中感觉熄了灯,江韶好像还跟徐承讨论了几句电影的情节,嘟嘟哝哝地听不真切。   九月的B市天气仍是闷热,寝室狭小又封闭的空间更是将青年人的阳气聚集在了一起,把他们热得像是烤架上的肉串,在深夜仿佛冒着刺啦刺啦的热气。燕时玉热得掀了被子,听见空调仍在正常运转发出低低的声响,皱着眉头不耐地把半边身子都贴在墙上汲取来自钢筋水泥的森冷寒意,后背却仍是热得冒汗,翻来覆去地烙了十几个饼了也睡不踏实。恍惚间感觉又对上了电影里那个探花的眼睛,顿时周遭的热气如潮水一般退得一干二净。   梦里他挤在道路两旁围观的人群中,仰慕地看着高中进士的考生骑着高头大马,当街而过。似是冥冥有所感,他一抬眼,正巧对上那行人中的一位,他穿着深色蓝罗袍,帽上簪翠叶绒花,容色昳丽,眼角点着一粒泪痣,燕时玉不认识官制服饰,只无端得觉得这是位探花。探花郎目光流水似的淌过他,泪痣以灼人的阳光作佐料竟巧妙地把九分清高和一丝媚态揉搓在一起,真真是韫玉怀珠之霞冠,傲霜斗雪之松柏也。   燕时玉只觉呼吸之间,他仍是被一群人裹挟着,只是眼前不再是锦衣良马的官道,而是血污满地的刑场。   刽子手赤着上身,穿着深色的系腿裤,虬曲的络腮胡爬满了半边脸,右边上吊的三角眼被一道累年的疤痕硬生生地劈成了两半,自此与他前面的一排头颅一样阴阳相隔。   “没想到这文老贼竟然与那夷人私通,呸。”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如此皇恩浩荡,泼天富贵也挡不住夷人的引诱……”   周围人义愤填膺的嗡嗡声,在燕时玉眼前弥漫成一片厚重的血雾。朦朦胧胧地,他看见那探花郎跪在地上,双手缚在身后,眼中的怨毒同电影里那个探花重叠在一起,叫嚣着冲出重围,死死地扼住了围观者的喉咙。据说泪痣是泪水凝结后的样子,许是这探花郎实在是运气太差,这辈子的泪都流干了,只剩下血混着汗,生生地流个不停。   梦中的探花郎突然抬起头。   燕时玉想,他大概会做一生的噩梦,自从看过了那双眼睛。 第03章   第二天早上燕时玉有一节八点的选修课,在毓秀校区上的文学评论,六点半的时候闹钟尽职尽责的响了起来,five hundred miles的民谣调子。燕时玉昨晚一夜尽是噩梦,五点过惊醒了一次,后背密密匝匝地全是冷汗。听见闹钟响的时候他正又睡了过去,刚昏昏沉沉地酝酿了些睡意,心情很是不美,伸手关掉了闹钟,翻了个身继续睡。   “时玉你还不起?要迟到了。”江韶今天跟燕时玉一节课,往常都是两人一起坐校车过去,文学院的宿舍在文源区,要在八点赶到毓秀区得提早半小时去等车,麻烦得很。因此那节文学评论课人总是稀稀拉拉地,经常是八点四十五休息的时候涌进来一波揣着豆浆包子的学生。燕时玉嗯了一声,鼻音有点重,大概是昨天着凉了,这回他是真的不想去上课了,懒懒地应道:“江韶你帮我签个到吧,我有点感冒就不去了。”   “那你等下起来可以吃点药,我桌上有。”江韶利索地穿上衣服下了床,临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折回来说:“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很早就睡了,十点半的时候周宇贺跟我说下午两点半在逸夫楼排练来着,你记得等我一起去。”   “行。”燕时玉从脑海里颇费劲地扒拉出周宇贺这人是谁,闭眼想了半天,想起来大概是话剧团的。江韶高中的时候就是学校话剧团的,本来高考还去考过中央戏剧学院来着,没考上,不过心里那点话剧梦还留存着星星之火,等待哪天烧他个片甲不留。大一的时候江韶看燕时玉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举手投足很有几分清贵少爷气,觉着当时他们排演的那个民国剧本正缺个人演冷情贵公子,便百般撺掇燕时玉去客串。燕时玉当时只加了个学术部,事情也不多,盛情难却,便同意了。那场民国戏期末的时候在礼堂演了以后反响极好,后来话剧团就经常请他客串几个小角色,因为江韶的关系,燕时玉也一直挺配合的。不过周宇贺今年才当上团长,以前都不是他和燕时玉联系,燕时玉一时也没想起来。   让他们两个这么一闹,宿舍其他人也醒了,方子楠随口问了一句:“时玉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做噩梦了,我半夜上厕所的时候听见你喊什么别杀他什么的。”   “昨天做了个古怪的梦,梦见杀头什么的。”燕时玉不想就这个话题深入下去,便含糊地一笔带过。   “是不是昨天晚上我跟小哨子看的电影吓到你了?”   燕时玉正登陆微信,听见徐承这句连忙答道:“没事没事,可能这几天比较忙,没休息好。”虽说梦里内容确实和电影有点关系,不过二十岁的人了被恐怖电影吓得晚上做噩梦,说出来还怪不好意思的。   刚登上微信就看见周宇贺昨天十点多给他发的通知:“时玉明天下午三点逸夫楼老地方哈,这次我们带了戏服过来,完整排一场。”   周宇贺的头像已经换成了这部新戏的宣传照,一片醒目的朱红色。燕时玉给他回了个收到,从聊天文件里翻出剧本打算临时捋一遍。   这部戏是古代背景,讲一个将军战败以后假意投降,与本国里应外合颠覆敌国的故事。燕时玉在里面演一个只有两句台词的状元,对主角表达了一下皇恩浩荡就功成身退了。   看完剧本之后燕时玉中午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回寝室的时候已经两点了,江韶正一边吃泡面一边打着游戏,“全军出击”的音效响彻寝室。   “你收拾收拾我们准备走了吧?”   江韶此时正推着塔呢,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点点头道:“马上马上,这局赢了我就上钻石了。”   等江韶一局打完,出门的时候稍微有点晚,还好逸夫楼离寝室不远,两人到排练地点刚好两点半。这次人到的都挺齐,负责服装的吴谧把状元的衣袍和帽子拿给燕时玉,特意叮嘱了一句:“后天就正式演出了,衣服你们拿回去试穿一下,就不统一收回来了,记得保管好不要弄脏了,演完还要给店里寄回去的。”   因为燕时玉的台词少,之前排练一直都没来,这次和大家整场串了一遍,结束的时候已经到了晚饭点了。燕时玉脱了戏服,正准备跟江韶一起去食堂吃饭,就看见吴谧捧着江韶的衣服,低着头和他说些什么。   见燕时玉过来,吴谧一把将衣服塞进江韶怀里,转身跑走了。江韶嘿嘿一笑,抬腿追了过去,对燕时玉道:“人家妹子追我呢,晚上跟她去三篁里吃饭,委屈你自个儿解决了哈。”   “啧,你去吧。”燕时玉眯眼笑了笑,准备去打包个鸡腿饭回寝室吃。   寝室里黑漆漆的,又是一个人也没有。燕时玉打开灯,刷了会手机,看见寝室群里竟然有99+的消息。前面都是江韶说三篁里那家烤肉店多么多么好吃的,后面是徐承今天的健身打卡,然后是方子楠嚎了一句难得去一次晚上的隋唐五代文学史竟然点名了,最后是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讲座狂魔曾旭帆,他在群里感叹说正在去毓秀校区听讲座的路上。   燕时玉翻开书,打算复习一下昨天上的诗歌鉴赏。   结果刚看了一会“这首诗充满了逃离樊笼,获得自由的欣喜之情,与官场的令人窒息、仕途的坎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就觉得一阵困意袭来,蝇头大小的字都起了重影,燕时玉硬撑了一会儿,又感觉一股熟悉的寒意从脚踝往上窜,眼睛仿佛被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好像被困在什么东西里,挣不开,出不去。   江韶晚上跟吴谧吃了饭,心情很好地吹着口哨回寝室,憋了一肚子的话打算找燕时玉给自己参谋参谋,却发现寝室里没有开灯。   时玉不是之前还在群里说晚上在寝室里看书的吗?难道这么早就去睡觉了?江韶皱着眉打开手机,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八点。   不至于吧,这才八点。   江韶直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抓不住关键点,只得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   “啊啊啊啊啊啊!!!”打开门的一瞬间,江韶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第04章   燕时玉穿着下午的状元戏服,深蓝皂袍,只是头顶的翠珠银花变成了绒花。他端坐在凳子上,及腰长发束起,几绺散下来贴在额前,随着穿堂风左右摇荡。身后的书桌上点着两根红烛,阴恻恻的燃着,烛泪滴在书桌上,在摊开的本子上留下糊成一团一团的印。   燕时玉双目微阖,脸上泛着骇人的青黑色,嘴唇却鲜红的像刚上了大红的胭脂,那张冷清的脸此时作出一副志得意满功成名就的神色,透着一股扭曲的疯狂。   像是看见有人进来,燕时玉对他温和的笑了笑,只是此时配着窗外呜咽的寒风和吹起的深色窗帘,这个笑更像是恶鬼吸干血后酒足饭饱的餍足。   江韶瘫坐在地上,双眼发直地看着他僵硬地站起身,好像那些灵异鬼话中写的僵尸在棺材里躺了太久,关节锈得钝了,每走一步都略显滑稽的抻一抻腿。   燕时玉就这样一步一顿地走到书桌前,桌上的那方朱砂砚里开始慢慢地渗出朱红的墨,看着比墨更黏稠,甚至隐约能嗅到淡淡的铁锈气。他满意地拿起一旁搁着的毛笔,调整了一个端方的姿势,悬腕开始写字。   “小哨子?你坐地上表演啥行为艺术呢?”徐承今天大概是在健身房练的晚了,右手抓着面包促狭地调侃了一句,“寝室咋不开灯?黑漆漆的怪……”   在看见房里就着摇曳的烛光写字的燕时玉时,徐承的后半句话和他嘴里的面包一起噎在了喉咙里。   徐承从小喜欢看恐怖片,算是被吓大的,胆子大概也较常人大一点,不像江韶腿软的已经站不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住震天响的心跳,冲进房里一鼓作气开了灯。   开关“啪”的一声响,先是发出了呲啦呲啦的喘着粗气的声音,灯光明明暗暗,书桌前的燕时玉面容扭曲,像是不满被旁人打扰,指甲在书桌上来来回回地划,发出刺耳的声音。半晌灯泡终于在拉锯战中稳定地亮了起来,屋外的风也在此时将蜡烛吹灭,燕时玉猛的转过头,眼眶充血,怨毒地死死盯着徐承,他张了张嘴,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粗粝的颤音,徐承紧张地手心满是冷汗,想伸手去拿背包里放的随身杠铃,燕时玉却突然两眼一翻,软倒在椅子里。   徐承定定得看了他半晌,见他不再有动静,这才把江韶从地上架起来塞进他自己桌前的吊椅里。突然余光瞥见燕时玉动了动,徐承全身的肌肉条件反射似的绷紧,屏着呼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燕时玉惨白着脸抬起头,唇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的颜色,略微有些发白。徐承看着他茫然的眼色,叹了口气,给他倒了杯热水。   “这是……?”燕时玉皱着眉,低头看着身上那件吊诡的戏服,只觉脑子像是被千万根钢针扎着似的疼,脑门上全是冷汗。他喘着粗气,弯腰蜷在椅子里,江韶此时已经缓了过来,从饮水机接了杯水给他,燕时玉便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抿着热茶,听他道,“我也不知道,刚刚我一进门,就见你……”   江韶说了一半,被徐承示意住了嘴,燕时玉只觉得脑子里空空的,此时让他说大概是连害怕也是没有的,只是茫然,空落落的,白茫茫的。   待那杯热茶见了底,燕时玉像是终于从刚才那场灾难中缓过劲来,两颊也有了些血色。他静静地脱下戏服,有条不紊地叠好了放进柜子里,咳了一声:“今天的事,对不起,吓到你们了。”   “不关你的事。”江韶嗨了一声,又恢复了平时的皮劲,凑过来道:“我觉着这事蹊跷,如果过两天还不对劲,你最好去问问家里人,找找神婆什么的瞧瞧。”   燕时玉正待点头,江韶却惊奇地哎了一声,他拿起被镇纸压在桌上的字,语调像是做梦一样的说道:“这字,不是昨天上张倩的课的时候写后两句诗的字吗?”   燕时玉心里咯噔一下,克制不住地想起昨晚梦里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探花郎,他眼角那粒惑人的泪痣,他那双浸满遗恨的眼睛。   是他吗。 第05章   “别杀我,别杀我!”   江韶掀开被子,同隔壁床的徐承对视了一眼,探手过去摇醒了燕时玉。   梦里是一望无际的火烧云。   红色的烈火把天烧成了焦炭,半边的乌云压城,半边的地狱业火。   这次的主角变成了燕时玉自己。他穿着脏污的囚衣,双手被粗麻绳紧紧地捆着。台下是一群看热闹的市民,时不时地有人把烂鸡蛋扔上台,蛋清流了一地,在刑场上留下一滩粘稠的黄色污渍。   主刑官头戴乌纱帽,漫不经心地将执行签一扔,“行刑。”   燕时玉只觉得脖子上凉凉的,削铁如泥的刀划开他的颈部,血却只是一滴一滴往下渗。地面像是一只洪荒凶兽,吞天噬地,将流下的血舔的一干二净。   他恍惚中睁开眼,又看见自己坐在书房里,手边摆着一本摊开的论语。房内燃着线香,在烛影摇红中袅袅娜娜地融进满室书香中。燕时玉低头,他正穿着一件月牙白的襴衫,身后是雕花座椅,一旁的博古架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玉器瓷器,想来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   房门突然被叩响,燕时玉一愣,正想起身去开门,却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婢女着一身浅绛色窄袖短衫,青色的长裤,绣着点兰草式样的花纹。“小少爷,今日温书也晚了,该歇了吧。”小丫鬟捧着一盒点心,是他爱吃的绿豆糕,“用点吃食垫垫肚子吧。”   燕时玉点点头,刚伸手,却见丫鬟下垂的杏眼突然怒目圆瞪,目眦尽裂,从衣中掏出一把磨光的匕首就要刺来,燕时玉惊呼一声,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匕首已没入腹中,眼前哪里有什么丫鬟,分明是行刑的刽子手,上吊的三角眼还有一块竖着的疤。   “我又做噩梦了?”燕时玉睁开眼的时候,江韶和徐承头对头,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他摸摸后背,又是一身冷汗。   “时玉,这都几天了,你要不还是找找道士什么的吧。”   燕时玉下意识地抿唇,这几日的梦各自牵连,互为因果,他好像变成了百年前的世家公子,穿着织锦绫罗,学着四书五经,满脑的之乎者也。他耗尽心力挣得一个进士功名,名满京华风流意气,却突然因祸满门抄斩。他仿佛与那位公子命魂相牵,他的风流潇洒,他的怨念深重,像黄河携带着泥沙,一点点堆积着,冲刷着,最后在他心里硬生生堆出一片三角洲来。燕时玉拍拍江韶的肩,江韶的眉头已经忧愁地拧成了一股绳。“我回头问问,你们别担心。”   这周末正好是国庆长假,燕时玉跟家里打了个招呼,打算国庆回去商量商量此事。燕时玉家在T市,离B市坐高铁大概三四个小时的距离。他买的是早上九点的那班高铁,正好能赶上回家吃午饭。   邻座是一个蓄着小山羊胡子的大叔,开口是醇正的山东口音:“小伙子,我看你印堂发黑,最近可有异事发生?”   燕时玉的座位靠窗,窗外是大片大片的原野,地平线的尽头没有山峦起伏,只能看见红日渐升,光照四海。   听见大叔说话的时候,燕时玉正看着窗外出神,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口接话道:“你怎么知道?”   等意识到那句印堂发黑的神棍专用用语后,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大叔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右手故作高深地捋了捋小胡子,一副得到高人的模样:“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相信我们这些老骨头了。贫道一不要你钱,二不推销符卦,你大可放心。”   说着像模像样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抬头是张柱国三字,下面是一长串头衔,什么中国道教协会会员,什么什么观第八十五代弟子云云。道观名字有些磨损,已然看不太真切了。   燕时玉抿了抿嘴,只说无事,捏着杯子的手却紧了紧。   道士像是看出了什么似的,道:“那便让贫道猜猜。”说着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沙盘,嘴里念念有词,半晌,他低头看了看沙盘,说:“小兄弟可是最近每晚都做噩梦?被人杀头?”   这道士确有几分本事。燕时玉心道,便告诉他也无妨,看他有何办法。   “那就叨扰前辈了。”   待燕时玉说完,已经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一盏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张柱国已经喝完了他保温杯里的一瓶水。   “唔。”张柱国又捋了捋小胡子,沉吟片刻。大概世外高人思考的时候总是喜欢摸点东西,古时候是胡子,后来是电话线。“你的这个情况,应该是有个百年道行的厉鬼缠上了你,不过看你现在没有生命危险,这恶鬼短时间内想必不会害你性命。”   “那请问道长,我现在可有什么办法能摆脱这个恶鬼?”   张柱国想了想,道:“这样,我给你留个我师兄的电话,你到家后可以和家人商量商量,决定了打这个电话,我师兄是捉鬼能手,他应该有办法。”   “那就麻烦道长了。”燕时玉似信非信地保存了电话,张柱国已经到站了。   “记得打电话。”   燕时玉点点头。 第06章   “爸,妈,我回来了。”燕时玉在玄关换了鞋,看见舅舅正和他爸妈坐在沙发上聊天,茶几上还摆着舅舅带来的榴莲。燕时玉一闻到那香飘十里的味儿,从胃到喉咙都泛起生理性的恶心,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让舅舅把榴莲搬进厨房。   燕母一见燕时玉,还没等他开口,就满面心忧地走过来,“快来快来,你舅舅有事跟你说。”   燕时玉心里还惦记那个榴莲,此时也没细想,走近了才看见燕父和舅舅都很是严肃地端坐着,他父亲原先当过兵,每次紧张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背挺得特别直。燕时玉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还没说做噩梦的事吗?   燕时玉的舅舅鲁慎,是古玩街藏珍阁的老板。据说以前鲁家曾祖是民国一个军阀的直系,家底丰厚,鼎盛时期整条街都是鲁家的,只是几个儿子不成器,染了一身吃喝嫖赌的毛病,把家产都败光了,到了燕时玉外公这一辈,只剩下一间老房子并一间古玩铺,都留给了一双子女。女儿也就是燕时玉的母亲鲁忻,从小成绩好,念了大学以后按部就班地进了单位工作,家里长辈介绍认识了燕父,而舅舅鲁慎,则一颗心都拴在了古玩店上,初中毕业以后就成日摆弄那些泛了黄,落了灰的古物。   鲁慎个头瘦高,穿一身中山装,梳着背头。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看着颇有民国教书先生的遗风。“时玉,之前舅舅送你的那个砚台你放哪儿了?”   “那个朱砂砚?”燕时玉没想到舅舅会问这个,有些诧异,“我放学校了,平时练字的时候会用一用,怎么了?”   鲁慎叹了口气,语气很是懊丧,“哎,那个砚台有问题。”   燕时玉一愣,见燕父燕母俱是一副千愁压身的模样,想必刚才舅舅跟父母谈的就是这个事吧。   鲁慎喝了口茶,摆出要促膝长谈的架势,清了清嗓子:“这事说来话长。去年我去开封,在那边古玩街里淘到的这个砚台,当时我看这个朱砂砚成色极好,朱砂又能辟邪,且你素来喜欢舞文弄墨的,送你正合适。只是上个月,当时的卖家给我发了条短信,说这个砚台有问题,让我注意一点。之后我联系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疯了。其实我们玩古玩的,多少都有点忌讳这种东西,也怪我当时没仔细看,想着也是正规店里买的,又是辟邪之物,不至于出什么大事。上周我去问了净水观的道长,他说让我把砚台拿过去给他看看。”   鲁慎顿了一下,掺杂着自责又怀着侥幸地问了一句:“时玉,最近…没出什么事吧。”   “有。”燕时玉看见鲁慎的脸唰地一下发白,再是冷淡的性子也叹了口气,“这事也不能怪舅舅。我这两天经常做噩梦,梦见我是一个世家公子,考取功名以后被砍头。”   听到这儿,燕母难掩心忧,一个劲催道:“小慎你过两天就带时玉去见那个净水观的道长吧,这事不能拖。”   “那是自然,哎,是我不好。”   “这事也怪不得你。”燕母与弟弟感情好,也明白轻重,这时又嘱咐燕时玉道:“你让同学把砚台寄回来吧,一到你们就动身。”   燕时玉在一旁点头,只觉得这一件件一桩桩犹如一张大网,撒网人耐心谨慎,一步步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地悄悄收网,待他这只小鱼反应过来,已是香醋加身,烈火烹油了。   净水观是T市著名的道观,坐落在城郊的屏阳镇。T市道教氛围浓厚,香火也十分旺盛。大清早就有善男信女相携而来拜三清,燕时玉和鲁慎混在人群里,燕时玉背着一个黑色的耐克包,里面是那方朱砂砚。   净水观在上清山的腰部,上山的路只有青石板台阶,车得停在山脚的停车场里。上清山也是T市的旅游景点之一,此时正是十月上旬,天朗气清,树木葱郁,石板路被一代一代的信徒踩出了坑坑洼洼的印子,盛着成千上万人毕生的愿望。燕时玉一行拾级而上,偶尔能看见几只白羽的鸟雀掠过树林,啾啾地鸣一两声。   鲁慎说已经预约了观里的张道长,他们刚到净水观的侧门,就有小道童领着他们进了内院。   “张师叔,鲁先生来了。”道童打了声招呼,便退了出去。内院里只摆了一张石桌,四面置有四方石凳,桌上只一壶茶,还冒着热气。其中一个石凳上坐着一位穿着道袍的道士,背对着他们,想来就是张道长了。   燕时玉束手站着,瞧这背影觉得颇有些熟悉,待这张道长转过身来,一时也愣住了。这张道长蓄着标志性的小山羊胡,双眼炯炯有神,想来是刚一杯热茶下肚,此时红光满面,精神矍铄,正是高铁上递给他名片的张柱国。   张柱国显然也认出了他,笑嘻嘻地向他走来:“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   “张道长好。”燕时玉也笑了笑,冲他点了点头。   “鲁先生,这边坐。”张柱国给二人倒了杯茶,解释了一番与燕时玉的偶遇,便来到了正题,“二位可把砚台带来了?”   “带来了。”燕时玉点头,从包里拿出放在盒子里的砚台,递了过去。   张柱国一见到那方砚台,神色倏地一变,站起来便往里屋走,“二位在此稍等片刻,待贫道查验一番。”   这时刚才退下的小道童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拱门口,“二位客人不必担忧,张师叔去岁开了眼,定给二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得了阴阳眼便是所谓的开了眼,一般的道士是开不了眼的,通常是凭借经验与外表的形状、他人的描述来判断鬼怪,作法驱鬼,而有些天赋异禀者,得以堪破阴阳,机缘巧合之下便可开眼,开了眼之后,可目视灵物,沟通鬼神,进境一日千里。   燕时玉听了鲁慎的解释,心定不少,此时得了空,之前入口无味的茶水也品出了优劣来。这茶不是什么好茶,入口干涩,回甘更是天方夜谭,茶叶粗砺,水质浑浊,杯底尚有不知名的沉淀物。   燕时玉家境尚好,从小也是娇惯长大的,不免有些少爷脾气,见这茶便有些气闷,放了杯子,一张冷脸凝霜,比这晚秋的深山还要冷上些许。   “鲁先生,燕小友,这方可不是辟邪的朱砂砚。”张柱国摇着头,捧着装砚台的盒子出来,神色沉郁,“我刚才开眼视物,见其上黑气缭绕,已是有成气候的厉鬼附之。待得仔细查看一番,才发现这朱红色不是什么朱砂,而是血气经年累月的沉淀,将这砚台染红。此物饮血,又附有厉鬼作祟,冤孽深重,只是……”   “只是什么?”鲁慎见他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不奈道。   张柱国抬眼瞧了瞧一旁没什么表情的燕时玉,道:“这厉鬼恐怕与燕小友渊源颇深,到时候贫僧将其引出后,恳请燕小友与之周旋一二,方有把握将其拿下。”   “时玉对此道一窍不通,可会有什么危险?”自己这侄子寡言冷淡,与人周旋尚且堪忧,何况与这百年厉鬼?   张柱国闻言,老神在在地捋了把胡子,意味深长地笑道:“贫道说了,燕小友与这厉鬼渊源颇深,不会有危险。再者,燕小友如今被这阴魂缠上,若不早日超度,怕是有损阳寿。”   “好。”鬼使神差地,燕时玉开口应了下来。他一时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怪罪许是这山间的风过于温柔,吹地他神志不清了。燕时玉垂在身侧的双手成拳,紧张地手心全是汗,他垂眼看着脚尖,鸦羽似的睫毛在眼睑下涂上一层影子。 第07章   自净水观回家后,燕时玉竟再也没有做过那些古怪的梦。每日清晨醒来看着自己房间刷的洁白的天花板,燕时玉觉得自己大概是病了,见不到那个梦里的公子,他竟不知是欢喜多一点,还是失望多一点。   张柱国和他们说要准备一周,到时请燕时玉到场相助,超度亡魂。鲁慎本来说什么也要一起去,被燕时玉和燕母好说歹说地给劝住了,心里却一直惴惴不安,每回燕时玉遇见他,总感觉若是他的担忧能凝成实体,怕是能帮精卫填满整个东海。   一周很快就到了,临走之前,张柱国还特意以净水观的香火发誓,保证他此行定然安然无恙,燕父燕母与舅舅却仍是往燕时玉的包里塞了不少不知哪里求来的符咒、朱砂,甚至还有一瓶狗血。燕母把那瓶狗血放进来的时候,浓郁的腥味很快就出卖了她,燕母刚才说这只是一瓶消毒用的酒精。燕时玉哭笑不得地用纸包了一层又一层,自欺欺人的觉得再也闻不到腥味了,才回头道:“张道长都说了,真的没事。你们别担心,我晚上回来吃夜宵,记得给我做醋鱼吃。”   燕母本有些哽咽,听得此话,破涕为笑地伸手往燕时玉的额头上挠痒痒似的点了一下,道:“就你破事多,行了,自己小心点,我们都在家等着你呢。”   于是燕时玉就背着一包瓶瓶罐罐,独自登上了净水观。   沿着小路走进内院,一眼就看见张柱国蹲着身子摆弄着一把木剑。内院四周都围上了浸了符水的红线,四角压着一枚铜板。中间放着一张木桌,桌上是那方朱砂砚和一个香炉,挨着香炉放了三根香。张柱国半蹲着身子立在桌子前,擦拭着手里满是刻着符文的木剑。见燕时玉来了,便支使他道:“燕小友来站在这里,待会儿你来点香,此香为引魂香,引魂香一燃,能引得阴魂现身。待那厉鬼现身后你与他说话分散注意力,我便趁机将他收服。”   燕时玉点点头,等张柱国磨磨蹭蹭地擦完那把木剑,按照他的吩咐点了香。这香不似普通的寺庙里燃的香,味道很刺鼻,如果通往黄泉的路上有什么味道,大概就是这个味道了。燕时玉有些受不了地屏住了呼吸,看着张柱国将一碗水洒在木剑上,一边喃喃念咒一边挥舞起来。张柱国之前说需在午夜方能引得厉鬼现身,此时正是子时一刻,不知是山中本就天寒,还是张柱国作法的缘故,燕时玉只觉得周身越来越冷,寒气钻进他的骨头,啃噬着他的皮肉,他的额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来,一眼望去,燕时玉双目紧闭,嘴唇泛白,身子摇摇欲坠,已是强弩之末了。就在燕时玉觉得要厥过去的时候,突然听见远远地传来如泣如诉的呜咽声,慢慢地呜咽声越来越响,夹杂着绝望的嚎啕,幽怨的抽泣,狠厉的尖叫,汇聚成一派万鬼齐哭之势。他浑身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看见半空中影影绰绰地显出一个人形。过了半刻钟,那个人影凝实了,燕时玉终于看见了梦里的那个探花郎。他穿着朝服,朱衣朱裳,印着流金团花纹,内里是白色罗中单,身挂玉佩玉钏,脚上是一双黑皮履。他本就眉目姝丽,眼尾上翘,此时苍白的尖下巴衬着朱色罗袍,更显得双唇如赤血,眼瞳似点漆。燕时玉一时看得愣住了,只这一晃神,便被这冤孽欺身上前。他的一双手似是铁钳一般,深深地嵌进燕时玉的右肩,如被剜了一块皮肉一般簇簇地疼。燕时玉忍不住嘶了一声,这冤孽便将目光从他的右肩上滑落下来,双手捧起燕时玉的下巴,定定地看着他。一时两人的距离极近,燕时玉与那厉鬼鼻尖相触,视线里全是他那双慑人的眼睛和眼角那点带些媚态的泪痣。燕时玉只觉呼吸粗重,热气触到那鬼冰凉的皮肤,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才终于缓过劲来,清咳了一声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这冤孽像是没听到一般,仍是用那双眼尾上翘的眼睛静静看着他,没有出声。燕时玉叹了口气,想起张柱国的话,鼓足了勇气,握住了他冰凉的手,垂眸道:“如今百年已过,物是人非。我没有恶意,公子有什么想说的,可以与我说。”   哪知这厉鬼盯了他半晌,突然发了狠,那双骨节分明,未沾阳春水的手突然指甲暴涨,猛地掐住了燕时玉的脖子。黑色的眼瞳此时翻滚着骇人的血色波纹,卷起的漩涡像是要把魂魄都吸得一干二净。好像是看见燕时玉涨红着脸,呼吸急促的倒霉样子于心不忍,这厉鬼又大发慈悲地松了手,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凑到燕时玉的颈边嗅了嗅,如他所料般地感受到眼前人一瞬间的僵直,他玩心大起地试探般地伸出舌头,不甚熟练地轻轻舔了舔燕时玉的耳垂。燕时玉只觉浑身被电流窜过,一股异样的酥麻感从耳垂缓缓流淌过四肢百骸,他自知应该赶紧逃走,却又囿于敌我双方实力悬殊,一时僵持着不敢动。他默许一般的举动鼓舞了面前的冤孽,探花郎得寸进尺地将他的耳垂含住,像是品什么绝世珍馐一般,细细地吮吸着,嘴边都扯出了几缕缠绵的银丝。   这时刚才不知龟缩到何处的张柱国终于粉墨登场,举着木剑带着罡风呼啸而过,这厉鬼稍稍侧身躲了过去,还有心情回头对着燕时玉笑了一下。一人一鬼你来我往地比划着,夜晚本就是厉鬼的掩体,此时更深露重,张柱国舞剑的速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迟缓了下来,而厉鬼甚至没有还手,只是轻描淡写地在空中轻微地侧身躲避,动作优雅赛过闲庭信步,更像在逗垂髫小儿以博心上人的欢心。   哐当一声,张柱国双手脱力,气喘吁吁中木剑正巧跌在那厉鬼的黑皮履前,颤动了一会,停住不动了。   那厉鬼好整以暇地低头端详了一番木剑,伸出两个手指,嫌弃地将他扔远了,拂了拂衣袖,环视四周,方缓缓开口道:“这一梦百年,真是沧海桑田。”   说完,他自己哂笑了一下,对着燕时玉骄矜地一扬下巴,“我名祁宥,你们是何人?”   燕时玉不知这喜怒无常的作态又在打些什么主意,回答道:“我是燕时玉,这位是张道长。前些日子你夜夜入我梦中,这才请道长做法。”   “燕……时……玉……”祁宥的音色与他这人相反,很是缱绻温柔,他念燕时玉名字的时候,像是刻意拉长了尾音,更是含着念似的,最是恼人的故作情深。   燕时玉此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自持,听了也没什么反应,淡淡地笑了一下,“你认识我吗?”   祁宥摇摇头,“不认识。不过……如今你既将我唤醒,且我感到你身上有我的气息,我要跟你走。”   “张道长,你……”张柱国像是知道燕时玉要说些什么,先发制人地扯住他的袖子,把他往里屋拉,“你先跟我来。”   燕时玉咽下了后面半句话,回头看了一眼立在院中央的祁宥。此时山河盈秋风满袖,他独自一人背靠平野垂星,缺月梧桐,燕时玉一时恍惚,竟觉得眼前人不是什么百年厉鬼,只是深秋凉夜,披了外衣在庭院,吹响一曲二十四桥明月夜的小公子。 第08章   “燕小友啊,说来惭愧,贫道本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小鬼,没想到他生前有高人加持,已成气候,贫道道行低微,无力将其封印。如今他既愿意跟着你,只得先委屈你安抚他几日。等贫道禀明师兄,找到他不愿轮回的原因,方可度化。”   张柱国说着从兜里抠抠索索一阵,掏出一张符纸,“此符由我心头血所画,若有危险,燃此符纸可保你一命。”   燕时玉接过符纸,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出里屋的时候,祁宥正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乌黑的长发散下,被夜风吹得纷乱。他右手抵着额,似在闭目小憩,此时他收敛了爪牙,倒当真是个莹润的美人。   “祁宥,你……”燕时玉刚开口,便觉一阵阴风扫过,见祁宥忽地起身,长至脚踝的乌发张牙舞爪地织成墨色的背景,许是之前刚刚苏醒,尚留了几分人性,此时的祁宥衣袍渗出大片大片的紫黑色的血迹,怨毒之色爬满了整张脸。他一张口,声音像是淬了毒一般喑哑瘆人,“我死得好惨……好恨……你们……你们也是来杀我的吗?”   他自言自语,本就不期待二人的回答,说完便抬手成爪,浓郁的阴气凝成一道道箭矢,向二人袭来。   燕时玉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明白为何这冤孽刚才还心平气和甚至粘粘糊糊地要跟他走,此时却翻脸不认人,出手便是杀招。   “愣着干什么!还不把符纸拿出来!”张柱国经过方才那一役,本就筋疲力尽,如今勉强支撑,已是左支右绌,自顾不暇,更是分不出神来照看燕时玉。   “嘶……”符纸一抖即自燃,凭空出现一道屏障挡住了那些杀气腾腾的穿心箭,祁宥见他拿出符纸,便直接欺身上前,打算故伎重施,指甲已是乌黑尖利,蓄势待发,燕时玉心中一凉,做好了被这厉鬼当胸捅个血窟窿的准备,不料祁宥突然在他面前停下,不解地歪这头看他,甚至凑上前来嗅了嗅。   “刚才刚醒的时候,只觉得你闻着有熟悉的气息,以为也是庆朝之人。”祁宥此时声音恢复了正常,像滑溜溜的锦缎一般,“你二人进屋后,我方记起自己已逝去多时,便知已是百年之后,断不可能遇见故人。只是,方才凑近了些许,你身上确是有我熟悉的气息……我知怨气深重不得入轮回,只是我死得冤枉,你又与我颇有渊源,可否帮我……”   说到此处,想必这冤孽生前便是高门大户,天潢贵胄,向来都是旁人上赶着嘘寒问暖,温食添衣,怕是平生第一次求人办事,嘴笨口拙,一时气恼起来,嗤笑了一声,道:“罢了,此事由不得你,若是不愿,我今日便杀了你,再寻他法。”   说着阴气暴涨,山中鬼哭狼嚎之声渐起,燕时玉只觉寒冷刺骨,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握拳,极力控制住颤抖的声线,道:“方才张道长与我说,他师兄有办法助你沉冤得雪,再入轮回。”   “哦?”祁宥挑眉,漾开一个笑容,“果真如此,我便等他一等。只是这几日,须得你陪我。”   你陪我三字刻意压低了声音,听着莫名的暧昧。燕时玉咬牙,觉着这冤孽必是常常流连于勾栏倌馆的老手,话里都搀着艳词的声调。   “第三排右边那个穿白衣服的同学,你来讲讲探花宴的名词解释。”   燕时玉一个激灵,他正跟祁宥讲解如何写钢笔字,祁宥有些笨拙地握着笔,简体字写的歪歪扭扭,嘴上说着“这都什么字,一点也不好看”,侧脸却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小心翼翼地临着书上的字。燕时玉也不点破,只是淡淡笑了一下。   这厢氛围正好,冷不丁被老师打断,燕时玉这半节课什么也没听,光顾着祁宥了,连老师讲到哪儿了也不知道。正想着胡诌几句糊弄过去,却听见祁宥道:“杏园初宴,谓之探花宴,便差定先辈,二人少俊者,为两街探花使;若他人折得花卉,先开牡丹、芍药来者,即各有罚。所谓探花时节日偏长,恬淡春风称意忙。每到黄昏醉归去,纻衣惹得牡丹香之云也。”   待燕时玉复述一遍,老师方满意地点点头,道:“嗯,坐下吧。”   “谁家不借花园看,在处多将酒器行。共贺春司能鉴识,今年定合有公卿。”祁宥声音很轻,像是不忍高声惊醒了当年柳色箫声花间醉的那场梦,“当年放榜之后,同榜的二十八人参加杏林宴,正是清明时分,雨洗碧空,车马团簇。我是祁家的小公子,与其他世家子弟同座饮酒,教坊青娥的丝竹奏着《清平乐》。我被选做探花使,锦绣绮罗,骏马疾驰,两旁杏花如雪织霞,满园翠云光。”   燕时玉垂眸,轻轻拍了拍祁宥的手,“那你当是最俊俏的探花使了。”   自上次从张柱国那回来,祁宥便收敛了戾气,举手投足间仍是一派翩翩公子之态。他说让燕时玉陪他,便当真与燕时玉寸步不离。白日里同他上课,晚上燕时玉睡了,他便站在寝室的窗前,看着点点灯火出神。每每遇到新鲜事物,祁宥便央燕时玉给他讲个明白,他学得很耐心,像是极力想融入现在的生活,只是偶尔怔忪之间,燕时玉仍是能感觉出他无限怅惘与慌乱无处纾解,他像是旅居异乡的远行客,学着当地的习俗,却执拗地不改乡音。   “叮……”燕时玉划开锁屏,看见张柱国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我师兄找到办法了,下周三下午五点,你带上他,来净水观。”   这一个月来的朝夕相对,燕时玉只觉与祁宥像是前世便相识一般,言谈间默契十足,真真是脾性相投,相见恨晚。   燕时玉偏头看着祁宥的侧脸,不合时宜地生出些不舍来。他叹了口气,回道:“好。” 第09章   再一次爬上净水观,已是天际擦黑。内院里张柱国恭敬地立在一位胡须花白的老者身旁,与他说着什么,想来那位便是他的师兄吧。   “燕小友来了。”张柱国向燕时玉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师兄,方真人,也是净水观的观主。”   燕时玉反应不大,点了点头,“方观主好。”祁宥在他后一步站着,扬着下巴,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   方真人倒是好脾气地笑眯眯招呼他们坐下,说道:“贫道之前为二位算了一卦,从卦象上来看,二位互有因果,且玄机与那朱砂砚有关。贫道翻阅了观中古书,寻到一法。”   “如何?”   “这精血凝结着一人气运命格,贫道以为,燕小友取指尖精血滴于那朱砂砚之上,可解。”   燕时玉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如今也无更好的办法了,姑且试他一试,“好。”   张柱国递给燕时玉一把刻着符文的小刀,面前摆着那方砚台。燕时玉接过小刀,回头看了一眼祁宥,祁宥对他笑了笑,示意他继续。小刀很锋利,轻轻一划便有血珠渗出,滴在了朱砂砚上。砚台将血舔了干净,没有想象中的光芒大作,也没有什么乌云蔽日雷声隆隆,燕时玉无端松了口气,回头道:“方真人,这……”   “哪里来的腌臜东西,这里可是杏园,要乞食去北边的慈恩寺去,那里今日施粥。”一个美貌宫娥着一交领青缎洒花旋袄,月白色长裙,腰间缠一青花布的腰上黄,梳着朝天髻,上簪花钿与珠饰。   见燕时玉愣着没反应,宫娥有些着恼,碍于男女大防,叫来了一旁的侍卫,道:“这有个乞丐,看着倒是俊秀干净,许是哪家落魄公子,园里在办春风宴,你二人速将他叉出去,没得扰了贵人。”   来不及细想,两个膀大腰圆的侍卫便过来将燕时玉架了出去,扔在了杏园外面的小道上,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我们……我们竟是回来了。”祁宥站在燕时玉身边,喃喃地看着远去的侍卫,“时玉,这……是庆朝。”   燕时玉猛地抬头,身下是青石小路,四面是木制的小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花香,带着百年前的甘甜味道。   “避让,避让!”两人刚走到一旁的官道上,就碰见一队人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来。最前方是个官差模样的人,后方一共二十多位均头簪绒花,穿着喜庆,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凌云之气。   祁宥在后面拉了拉燕时玉的袖子,平静地看着马蹄踏出三尺烟尘,“这是当初放榜之日,吾等二十七人前去赴杏林宴之时。算起来,应是昭宁二年。”   骏马脚程快,不多时便消失在拐角处。围观的百姓也四散而去,只两人默不作声地杵在原地,一个犹陷在当年玉面春风探花郎的得意里,一个则还未从这错乱的时空中回过味来。不待二人理清头绪,便听得一人道:“嘿,赶紧走吧,待会儿官老爷来了,看见有叫花子在这,要吃苦头的。”   燕时玉低头看着自己破洞牛仔裤和仿旧T恤,默认了小叫花的身份,道:“谢谢小兄弟。我是从南方逃难来的,刚至京城便与家人失散,不知小兄弟可有地方收留则个?”   那小兄弟生得倒是眉清目秀,穿着破烂衣衫,俱是打着大大小小的补丁,瘦骨嶙峋的,不过人倒是仗义,听见这话便拍拍胸脯道:“我也是因南方洪水,逃到这里的。既是如此,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也不能放着你不管。这样吧,你随我回城郊的桥洞底下,在我旁边打个铺子就行。”   “那是再好不过了,敢问小兄弟如何称呼?”   小乞丐识字不多,听这文绉绉的话有些不习惯似的红了脸,挠挠结成一缕一缕的头发道:“叫我小应吧。”   燕时玉跟着小应穿过京城繁华的街道,最后停在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桥洞边。那桥也已经东倒西歪,大抵是行将就木的年纪了,下面躺着一溜乞丐,老的少的都有,一个个都面黄肌瘦,眼神呆滞,穿着百衲衣蜷缩在一起。   “之前只知南方洪水成灾,父亲当时说朝廷已拨款万两白银赈灾,如今看来,多半是入了上下官员的口袋。”祁宥一路上默不作声,此时突然道:“如今的皇帝昏聩,奸臣当道,乃酿此祸。”   燕时玉第一次听见他讲朝政,见小应进去张罗铺位,便与他聊了起来,“你这探花不是皇帝封的么?算起来,他也是对你有知遇之恩呢。”   祁宥冷笑一声,突然攥紧了燕时玉的胳膊,指甲嵌进肉里,祁宥却似浑然不觉,好似对着剜骨食肉的仇人一般咬牙低声道:“知遇之恩?我祁家满门忠烈,恩师更是国之股肱,却因一莫须有的通敌卖国,便被这狗皇帝满门抄斩,当日几百口人的鲜血将绕流而过的临河染红,鸣冤声几日不绝,这算哪门子知遇之恩?”   燕时玉怔怔地看着他赤红的眼睛,半晌笨拙地拍拍他的背,“你……你别难过,我们来就是为了替你翻案的。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道歉。”祁宥松开手,明明只与他隔了一人的距离,却胜似隔着万重山。 第10章   “阿玉!你还愣着干什么呢,快进来!”小应欢喜地抱着一床破烂草席,上面星星点点地印着斑驳的不知什么痕迹,在他的席边给他腾出了一方天地,“你睡我旁边,有我罩着你,他们不敢找你麻烦。”   燕时玉点点头,帮忙摆好了铺席,转头谢过小应,往外看去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炊烟渐起。祁宥不知犯了什么少爷毛病,一脸嫌弃地皱着眉头,斜靠在桥洞外面的杨柳下,抱着手看他。   “祁公子,这到用晚膳的时间了,您行行好,可有法子弄到吃食?”燕时玉上午就随便吃了点稀粥,自来了这鬼地方,更是要钱没钱,沦落到靠乞丐接济的地步,眼看着小应自己也没什么吃的,他好手好脚又不能真的上街讨饭,这人生地不熟的,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也只能寄希望于祁宥了。祁宥白了他一眼,道:“我上哪给你找吃的去?”   “我刚过来的时候看见南边破庙里放着供奉的白面馒头。”   祁宥一愣,登时气得咬牙切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让我堂堂祁府三公子去偷庙里的供奉?”   “识时务者为俊杰。”燕时玉拍拍身上的灰,也没打算多纠缠,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愿意算了,我自己去。”   燕时玉走过祁宥身边的时候,被这祁三公子拽住了手腕,只听见他别别扭扭地哼着:“你怎么去?若是被人看见了,衙门里走一遭够你脱一层皮。你在这等着,我去。”说着便当真往那庙里去了。   很快到了掌灯时分,白日里隐没在大街小巷的各路叫花子们都回到桥洞底下的小窝里,小应的人缘挺好,大多数小叫花都与他有些交情。燕时玉坐在他旁边,正与一位十五六岁模样的小乞丐攀谈,就见祁宥揣着馒头,脚不沾地的穿过臭烘烘的人群,粗鲁地把馒头塞进他怀里。燕时玉正要开口道谢,一旁的小乞丐突然惊道:“诶,你可真厉害,竟然能弄到馒头。”   这些乞丐们虽然饥一顿饱一顿的,不过基本的道义还在,见他有馒头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还没到上来抢食的地步。不过被数十双饿狼般的眼睛盯着还是怪瘆人的,燕时玉冲小乞丐安抚地笑了一下,便起身往外走。   刚走到桥边那颗柳树下,祁宥便说道:“刚才那个小乞丐,看着很眼熟。我记得有一回我去拜访恩师,似是瞧见他与恩师说了什么话,这小乞丐走街串巷,消息最是灵通,应该是恩师的耳目。”   燕时玉点头,“我刚才与他聊了两句,他说他叫阿秦,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不过言谈间倒很是伶俐。”   “你的恩师……”   燕时玉正想问问祁宥恩师的情况,却瞧见小应走了出来,“阿玉!刚刚阿秦说要去桂坊那边讨食吃,之前桂坊出了点事,如今看管极严,被官差看见了怕是又落一顿打,阿秦不听我的劝,我本想自己去找他,只是我们这帮人在这一带混惯了,官差都认得我们,阿玉你是新来的,待会儿换身衣服,你生得又体面,官差不会拦你,你就帮我看着点阿秦吧。”   “答应他。”祁宥碰了碰燕时玉的胳膊,“桂坊是恩师送消息的地方,那个阿秦,此事定有蹊跷。”   “好,你可有体面点的衣服?”   燕时玉本以为小乞丐拿出来的再好也只是齐整点的粗布衣衫,没想到竟不知被他们从哪搜罗来一套公子哥穿的锦服。对领镶黑边的长上衣配以黄裳,腰束以锦带,祁宥变戏法似的把他烫过微卷的头发挽成一个髻,系了一根玉簪。   燕时玉从桥洞后面出来的时候,引得一帮小乞丐鬼叫起来,小应笑嘻嘻地走上前道:“阿玉哥生得真好,这衣服衬你。”   燕时玉抿嘴笑,点头称了声谢,下意识地去看祁宥,哪知祁宥也正眯眼瞧他,两人视线撞了个正着,双双避了开去。   “好一个俊俏的小公子呀。”祁宥从袖里掏出一把折扇,痞兮兮地抬起燕时玉的下巴,右手卷起燕时玉一缕落在肩上的头发,凑近嗅了一下,呼出的凉气在他的颈边时轻时重,像有人在心里扔进一粒石子,一波一波荡漾开去,“质傲清霜色,香含秋露华,在下可有幸与美人春风一度?”   绯红刚爬上耳梢,被这一句话凉地褪了色,燕时玉冷淡地后退一步,道:“祁公子相邀,岂敢拒绝。不过我们再不走,怕是追不上阿秦了。”   祁宥笑意一滞,似是觉得燕时玉不知好歹,一时薄怒渐起,摇着扇子便自顾自地往前走。   祁宥带着燕时玉抄小路,穿过几个小巷便到了桂坊。之前燕时玉以为桂坊是个酒楼茶肆,凑近了只见夜幕掩映下的桂坊格外热闹,每层楼外面都挂着红灯笼,来来往往尽是粉面峨眉扫的风尘女子,额间贴一花钿,穿着轻薄的绸衫,倚着栏杆调笑,真真是云鬓珠翠香,满楼红袖招。   原是做皮肉生意的。   桂坊门口的鸨母画着浓妆招揽客人,见燕时玉仪态清贵,穿着富丽,翘着兰花指抚了抚鬓角,一步一摇地走过来道:“哟,这位小公子,第一次来吧,快进来进来,今日有落梅姑娘的琵琶舞,来晚了可就没有座儿了。”   燕时玉哪见过这个阵仗,绷着一张脸半架着被抬进了楼里,祁宥倒是风月场的老手,游刃有余地跟在后头,时不时地对台上表演的各色美人评头论足。   燕时玉在大厅的角落里找了个座儿,随意点了杯桂花酿,就着一盘花生米吃了起来。今日这桂坊座无虚席,燕时玉听邻座几个少爷模样的公子哥交谈,似是桂坊的头牌落梅姑娘半年前扭伤了脚,一直在闺里养伤,今日才大好了,接下来第一个曲目便是这落梅姑娘的琵琶舞。之后几人便开始谈起桂坊哪个娘子的身子最软,床上叫得最好听的荤话来,燕时玉没有细听,只闷头吃着花生。   “那落梅姑娘原名叫匹娄溪,是北夷的细作,她生得俏丽,舞也跳得好,很受京城官老爷的追捧。她的案子当时在京城也闹地沸沸扬扬,我也有所耳闻。”祁宥在燕时玉右侧坐下,支着下巴看他,桂坊里昏黄的灯光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有些人为的暧昧。大厅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似乎是声色场所惯用的催情香,此时耳畔丝竹袅袅,燕时玉只觉得眼前人眼波流转间含着磨人的媚气,心里熊熊燃着不知名的燥火,见他双唇起合,却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祁宥把玩着桌上的杯子,继续说道:“恩师的探子与北夷的细作都在桂坊出现,若是巧合倒也罢了,若是……”   说到此处,祁宥似是不愿往下想,顿了一顿,周围突然响起一阵叫好声,他蹙眉往台上看去,见一红衣美人抱着琵琶,裸足立于中央,踝上挂着几只金色的铃铛,叮当作响。   落梅姑娘鞠了一躬,随着乐声翩然起舞。祁宥看了片刻便失了兴趣,百无聊赖地转头想与燕时玉说会话,视线扫过大厅左侧的角落时一顿,只见一个人影弓着身子,正鬼鬼祟祟地往后门摸去。 第11章   这时琵琶舞正当了出彩的部分,乐声渐扬,鼓点急切如大雨击窗,满座皆屏气凝神地看着舞娘,怕是无人会注意到角落里的小乞丐。   “时玉,跟我走。”祁宥拉过燕时玉掩在宽袍下的手腕,急匆匆地追上那个人影。二人从大厅后方穿过,见那人影摸到后门一水缸后头,在那停住不动了。此时前台响起浪潮般的掌声,应是落梅姑娘的琵琶舞谢幕了。燕时玉忙缩进一旁的杂物后头,杂物堆得紧,只留有一人半的缝隙,燕时玉被祁宥搂着腰,不得不陷在那冤孽的怀里,四肢百骸都灌注着他幽冷得气息,燕时玉性子冷淡,又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自长大后从未与人离得这么近过,他的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只觉得心砰砰地要跳出胸腔,呼吸急促地要喘不过气来。   “阿秦,怎地如此冒失地跑来,可是刘大人有急事?”落梅姑娘仍是一身红衣,只是摘取了脚上碍事的铃铛,此时她脸上不见半分风尘之气,眉头拧起,神态严肃。   阿秦从水缸后头出来,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前段日子风声紧,刘大人不便活动。只是渠梁境内有变,事不宜迟,特遣我来知会姑娘一声。”   “渠梁有变?”落梅一惊,“可是……”   之后的话落梅谨慎地附耳而谈,燕时玉便半点也听不清了,本想叫祁宥飘过去看看,只是此时头顶着他的颈窝,这姿势委实太过轻昵,他一时竟不敢乱动,只得按捺下刚才的念头不提。落梅说完,便又穿过回廊回前厅去了,阿秦也弓着腰从后门消失不见。   燕时玉常舒一口气,往前挪了挪,正要开口与祁宥说些什么,猛地听见簌簌地什么利器破空而来,只看清是一枚银针,便感到喉头一甜,呕出一口血来。   “银针淬了毒,你……”祁宥那张万年风流色的脸上难得的露出焦急之态,抹去燕时玉唇边污血的手微微颤抖着。燕时玉竟在此时生出些不着边际的妄想来,靠在祁宥的怀里,轻声安慰他道:“没事,方才似乎是落梅姑娘,她应该是察觉到了有人在,假装离开引我们出来……咳咳……”   “你别说了。”祁宥无措地伸手捂住他的嘴,他上辈子看厌了流血死亡,本以为早已习惯,此时却觉得自己的心像是破了的风箱,呼啦呼啦地灌着冷气。他一时对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情绪觉不出味儿来,只像个孩子似的抓紧了燕时玉的袖子,生怕一不留神他就飞上天变成大人哄孩子说的故事里的星星。   “我……我没事……”燕时玉挤出一个笑脸,正待多说几句,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嘟哝道:“没事就好,刚才上着课呢你突然晕了过去,把我吓得……”   燕时玉一愣,发现江韶正站在寝室床边,手里拿着一瓶红糖水,“校医院医生说你是低血糖,让我给你泡了杯红糖水,你就美吧。”   “谢谢。”燕时玉接过糖水咕咚咕咚灌了半杯,江韶见他没什么事,便穿上外套往外走,“你先睡会儿吧,我晚上还有课,就先走了,有什么事微信联系。”   燕时玉点点头,脑子里糊糊的,江韶走的时候顺带关了灯,此时满室静谧,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枕着枕头,四肢酸软,只觉说不出的疲累,很快就睡了过去。   他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浸在一汪深池里,入目尽是深绿色的湖水。他水性不好,只知道循着本能胡乱踩水,换气是一点也不会的,不过片刻便觉得四处的水都往他身边涌来,从鼻子耳朵里争先恐后地往里钻,燕时玉一连呛了好几口水,不住地咳着,就快要喘不过气来。在水里燕时玉睁不开眼睛,突然感到唇上触到一个软软的凉凉的东西,像是抱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燕时玉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没品出什么滋味来,那东西滑溜溜的,带着点潮湿的寒气,灵活地撬开了他的牙关,往里探寻。燕时玉只觉他喘不过气的困境缓解了些许,便大发慈悲地与这东西周旋起来。迷蒙间他觉得自己勾住了谁的脖子,冰凉冰凉的,不似常人皮肤的温度。他悚然一惊,猛地睁开眼睛,见他仍躺在宿舍的床上,四下漆黑一片,正对上祁宥那双上翘的眼睛。祁宥的舌头还与他纠缠着,此时见他醒了,促狭地在他唇角舔了一下,咂了下嘴,暧昧地笑道:“很甜,像母亲酿的糯米酒。”   燕时玉的两颊噌地一下烧了起来,犹犹豫豫地不敢看他,说话都打着跌儿似的磕磕绊绊:“你……你怎么在这?”   祁宥沉默了一会,直起身坐在他的床沿上,“你想听我讲个故事吗?”他说话的声音透着点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出来的哀戚。   一直以来,这冤孽一向目高于顶,只偶尔伤春悲秋的时候应景地感叹一下故国风华,恣意少年气,像春蚕一般兢兢业业地吐着丝,把自己裹在坚硬的茧里,时候未到,断不会贸贸然破茧化蝶的。   燕时玉觉得大概这冤孽的茧泡在苦水里,天长日久的,终于软了一点,被人从外面轻轻戳了戳,便半推半就地撕开一条缝,让陈年的伤疤浮出水面透透气。   他心里这么想着,便生出些对祁宥说不清道不明的,甚至有些哭笑不得的怜爱之情来,他从小不太爱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二十多年来更是无人能与他演练,此时冷不丁的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他就像高中的时候做那些难得掉头发的物理题,抓耳挠腮上蹿下跳,终究是棋差一着的解不开谜底。因此他惴惴不安地压下心里的千头万绪,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到底是放软了语气,“我听着呢。”   祁宥顿了顿,像在琢磨如何开口。半晌,他又陷进那个风花雪月又铁马金戈的年岁里,缓缓地为燕时玉织起了一个梦来。 第12章   “我是祁家的嫡三公子,生于合明五年。祁家先祖有从龙之功,高祖皇帝特封十世袭爵。到我们这一代,是第六世了。我的母亲是另一位开国功臣之后镇国公的长女,是朝廷钦定的诰命一品夫人,满门显贵,簪缨世家。我开蒙后,夫子赞我聪颖过人,十步成诗,父亲大悦,特意请当时名满京华的崇恩公指点我的功课。崇恩公惊才绝艳,及冠之年便一举夺魁,据传殿试时皇上对其赞不绝口,钦定状元。后崇恩公官至内阁首辅,授紫金光禄大夫,文泰殿大学士,可谓荣宠之至。后恩师更是进宫为太子讲四书,我自小便知恩师经天纬地之才,精忠报国之志远在市井传闻之上,除了父亲,恩师便是我最孺慕敬仰之人。我二十四那年高中进士,那时心高气傲,不愿如勋贵子弟一般进翰林编修,一心想随恩师之志,做一方父母官,谋一方平安喜乐。我记得那日正和父亲闹了个不愉快,准备去酒肆沽酒浇愁,却听闻恩师通敌卖国,已被押入刑部大牢。不出三日,皇上亲令诛九族。”祁宥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长姐嫁于恩师为续弦,这九族,祁家自是不能幸免。行刑那日,半边天都被血溅湿了,我只觉得害怕极了,我不想死,我也不信恩师那样光风霁月之人会叛国。及冠那年,父亲给我取小字恕之,我却天生是个心胸狭隘之人,我怨这狗皇帝是非不分,我怨这帮官员平日点头哈腰,出事时只知明哲保身,我怨这天地无眼血流成河,我怨英雄难立,竖子当道……”   “恩师名文立端,取顶天立地,君子端方之意,只是幼时偶然听见线人在外联络均称刘大人,文人持刀,我竟一直看错了。”祁宥说到此处,竟红了眼眶,抬头状似凶恶地瞪了燕时玉一眼,凶巴巴地道:“你怎么也不安慰我一句?”   燕时玉心下好笑,从善如流地揽过他的肩膀,祁宥便十分顺当地将头埋进他的怀里,不动了。燕时玉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他顺滑的长发,搜肠刮肚了半晌,最后憋出几个字来,“明日我没课,我去ihome做饭给你吃好不好?”   “ihome是什么?”祁宥吸了吸鼻子,鼻音有点重。   “嗯,就是我家的意思。”   “我要吃炉焙鸡。”   “嗯,好。”   “不是说要回家吗?你来这里干什么?”祁宥见燕时玉在一排书架前站定,挑眉问道。   燕时玉正在两本菜谱之间游移不定,随口回答道:“我找点东西。”祁宥撇撇嘴,深觉自己被冷落了,正要发作,余光瞥见身后柱子后面一对情侣正吻得火热,心下一动,戳了戳燕时玉的后背,轻声道:“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回家?你不回答我我就亲你了。”   “嗯?”燕时玉研究半天没得出结果,最后决定两本书都借回去,哪知一抬头就被眼前这冤孽堵住了嘴,二人唇齿交错间竟让燕时玉觉出些恋爱的甜味来,祁宥见他愣神,变本加厉地探出舌头在他嘴里作乱,搅得燕时玉呼吸都急促起来。   “时玉?好巧啊,感觉好久没见你了。”燕时玉一惊,猛地往后一退,头撞在后面的书架上,惹得祁宥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吴谧捧着几本专业书,探头看了一眼他手里拿的菜谱,有些诧异地问了一句:“你会做菜啊?过两天《将军》演完了,庆功宴露一手啊。”   “啊……”燕时玉这才想起来还有将军这一出,《将军》就是之前周宇贺喊他演的古代那场话剧,于是点点头道:“我做的不好啦,怕你们嫌弃。”   不知是不是听出燕时玉话里隐隐地粘粘糊糊地意味,吴谧瞅着他调笑了一句,“呀,做给女朋友吃的?”   “噗嗤……”祁宥靠在旁边的书架上,不厚道地笑出了声,作怪似的拉住了燕时玉的手,指尖在他的手心慢条斯理地磨着。   燕时玉有些窘迫,一把攥住那只作乱的手,似乎是有点欲盖弥彰的意味地笑了一下,“没有没有,我自己喜欢吃,没事的时候会做一点。”   “这样啊,那我不打扰你了,我先走啦。”   见吴谧走远了,燕时玉冷冷地瞥了一眼祁宥,向前台走去,只是眼尾一抹绯红削减了那一眼一半的战斗力,倒像是欲拒还迎式的调情了。   祁宥似是对此很是受用,笑眯眯地跟了上来,很不老实地又牵上了燕时玉的手。   Ihome当然不是燕时玉的家,算是H大附近有名的自助套房,偶尔过年过节大学城的学生们会定个一天两天用来开个趴体或者联谊聚餐之类的。燕时玉只在大一的时候和社团来过一次,他自己本身不太喜欢社交,基本能推的都推了。这次因为只有他和祁宥两人,严格算来祁宥还不算个人,因此只定了最小的包房,房里只有一张床,一个小厨房和一台电视。   燕时玉之前就买好了食料,拎着大包小包的菜放进厨房里,指挥祁宥道:“你不会做饭吧,那就过来洗菜。”   “君子远庖厨。”祁宥摸了摸鼻子,模样有些委屈,不情不愿地挪进了厨房。   “鬼还能吃出味儿来呢?”燕时玉一边切着菜,随口问了一句。祁宥正慢吞吞地洗着芹菜,闻言道:“唔,刚死的鬼是吃不出来,不过时间越久,我们阴气越重,像我这种百年鬼,阴气浓郁地离凝结实体仅一步之遥了,自然能吃出味来。”   “这样。”燕时玉旋开了煤气,点着火,稍微热了热锅,将一盆芹菜倒了进去,发出刺啦一声。祁宥此时已经知趣地晃到床边去了,燕时玉探头看了看,似乎在研究电视机的遥控器。   等燕时玉做好了一桌菜,祁宥终于将电视机摆弄出了声音,是一个地方台正在播什么考古节目。   “这庆朝的墓葬价值极大,当时盛行厚葬,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富户商贾,都会将生前值钱之物作为陪葬,是以多见名贵玉器、珠宝……”   说着画面一转,是记者正在一个古墓遗址采访考古学者。   燕时玉一愣,没来由地有些心慌,抬头见祁宥很快地换了一个台,没什么明显的反应,这才夹了块鸡肉放进祁宥碗里,道:“你要的炉焙鸡,我特意找了好几本菜谱学的,你尝尝。”   “嗯。”祁宥眯起眼笑了笑,“好吃。” 第13章   晚上两人坐在床上看了会晚间档的节目,俱是哈欠连天。燕时玉看了看表,才不到十点。见祁宥精神也不是很好,便早早地洗了漱,祁宥蜷在一旁的椅子里休息,燕时玉裹紧被子,道了声晚安,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朦胧中燕时玉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难受的窒息之感将他从睡梦中拽了出来。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一双赤红充血的眼睛,怨毒之意与曾经梦里如出一辙。祁宥此时脸色惨白,眼窝深陷,青黑之气布满经络,指甲尖利地攥着他的脖子,嘴里发出咯咯的骇人的声响。   燕时玉心里猛地一沉。他此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将近一个月来与他同吃同住,形影不离的不是那个顾盼生辉的世家公子,而是早就死了几百年,怨气冲天不入轮回的厉鬼。他被这么多日的朝夕相处,前几日祁宥似是而非的坦诚相对,调笑一般的唇齿厮磨蒙了眼睛,兀自一头栽进这冤孽一手打造的温柔陷阱里,甚至生出些想与他天长地久的可笑妄想来。他们之间隔着阴阳,隔着百年时光,从里到外都不是一路人,被稀薄的缘分牵扯着回溯到那个陈年旧事里,等缘分尽了,便是桥归桥路归路的一拍两散,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更坏一点的境况,便是如今,若是这厉鬼突然发了什么疯想要杀了他,也是轻而易举,毫不费力的事。食人猛虎,不过乖巧了几日,扮作一副温顺的猫,嗜血的本性和尖利的爪牙,却是无论如何隐藏不掉的。   情急之下,燕时玉想起自己的包里之前为了以防万一随身带着张柱国给的符,许是求生本能,他狠狠地朝祁宥踹了过去,飞快地从包里掏出符,往前一掷。   符咒触到祁宥的身上便燃烧起来,灼伤的疼痛似乎将祁宥的神志给拉了回来。他脸上缠绕的浓郁的青黑之气慢慢褪了些许,尖利地指甲也缩了回去。此时的祁宥穿着一件单薄的月白色长衫,垂着头靠着惨白的墙壁,竟无端地觉着像是脆弱的瓷器,昂贵而骄矜,稍不注意便碎成千瓣,化为齑粉。   燕时玉嗤笑一声,刚刚差点死到临头了,现在还有心情在这怜惜别人,真是笑话。   “帮你之事,容我再想一想吧。”燕时玉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书包,“虽说我这条命,祁公子大概也是看不上眼的。”说完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针指向了五点,窗外已经陆续有些卖早点的摊位开了门,零星地亮起灯光。   祁宥长发披散着挡住了他的侧脸,燕时玉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没有心思去看了,他背起包,打算在外面晃荡一会,等六点寝室开门了再回寝室补个觉,过两日再回净水观,问问张柱国的师兄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入了十月的B市昼夜温差很大,这时候出门只觉得风一个劲儿地往领子里钻,冷得燕时玉打了个哆嗦。他裹紧了卫衣,实在是挨不住冻,这时候教室都还没开门,思想斗争了半天,燕时玉还是厚着脸皮将宿管大爷喊醒了,毫无疑问地挨了好一顿骂,连连道歉了半天,才在大爷的唾沫星子里灰溜溜地进了寝室。   寝室里众人都在睡觉,间或有此起彼伏的鼾声,此时听来尤为亲切。燕时玉脱了卫衣,轻手轻脚爬上床裹紧了被子,常舒一口气。   自此,仿佛那个明艳的贵公子与他那见鬼的庆朝,都与他无关了。   “时玉,时玉!”江韶喊了燕时玉两句,有些不满地嚷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几日都心不在焉的……”   燕时玉戳着水煮肉片的手顿了一下,说道:“可能是最近课有点多,晚上没睡好。”   “有吗?这学期都是些水课啊……”江韶摇摇头,不再纠结这个话题,“我们话剧团在下周正式表演啊,到时候你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争取成为我们院最帅状元!”   “我总共就两句台词。”燕时玉扒拉了两口饭,觉得这水煮肉片没滋没味的,心情潦倒地放下筷子,“前几天我在图书馆碰见吴谧了,谈到庆功宴来着。你俩怎么样了?”   “就那样吧。”江韶看起来兴趣缺缺,“最近又吊着我呗,怕在一起了就不上心了吧。”   燕时玉对这方面没什么经验,干巴巴地哦了一句,便没话说了。   “嘿!江韶!”吴谧正好端着盘子找座,热情地打了声招呼,“时玉也在呢。”   还没等燕时玉回答,江韶已经哼哧哼哧地接过他手里的盘子放在了对面,殷勤地接话,“今天下课这么迟?晚上魏晋文学史要帮你占座吗?”   吴谧点点头,眼底的笑意藏不住地闪着光,“当然要啊。”   之后两人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燕时玉见缝插针地说了声先回寝室,走出了餐厅。中午的阳光很好,暖洋洋地均匀地洒在每一寸土地上。旁边走过去几个大一的新生,正在吐槽军训的伙食之恶劣,燕时玉一瞬间觉得有些恍惚。   生活好像只是一列火车偶然偏离了轨道,依旧是寝室食堂教室三点一线的单调生活,就连抱怨与烦恼也是些诸如专业课老师又点名了,食堂的饭菜又没放盐,室友晚上打游戏又没带耳机此类的琐碎而微不足道。   他摇了摇头,似乎是想把那些关于祁宥的方方面面揉成一个团,一股脑地甩出他的记忆。 第14章   燕时玉抱着自己的戏服,笨拙地系了半天腰带,终于在另一位热心朋友的帮助下整理完毕,在后台等着上场。   他的戏份在第四幕,这一幕要上一个挺大的木椅子。负责道具的同学戴着面具从场上下来,燕时玉有些紧张地攥着衣角,生怕两句台词里也要说错个一句半句的。这紧张来的不同寻常,往日他戏份多的时候能到一页纸,他上场之前也面不改色的,今日却总觉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清了清嗓子,燕时玉端起状元的架势踱步上场。   “穆将军,圣上知你智勇双全,百战百胜。”燕时玉说完,按照剧本应当昂首扫一眼台下观众,他扬起下巴摆出一副凌然之态,眼光划过后排时猛地一惊,竟还记得说完后一句话,“卿当不负重托,一举拿下溧阳。”   祁宥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礼堂后排靠右的座上,支着下巴眯眼看他。   燕时玉脚下磕绊着回了后台,脱下戏服,同周宇贺说了一声,便往外走去。祁宥果然站在礼堂外的路灯下,那双醉人的眼睛摆出一副温柔缱绻的样子,此时屋外寒风吹起他的衣衫,燕时玉远远地看着他,单论此时这模样,倒真像是位此生不渝的好情郎。   “你又来干什么?”   路灯下只有燕时玉一人拉长的影子,像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眼前的人与你不同,是个已成枯骨的鬼。   祁宥低着头,声音也轻轻地,乖巧的仿佛真的是个犯了错的孩子,“时玉,我如今刚醒来不久,还不能很好地掌控阴气,那天晚上可能是看了那个节目,阴气逆行不受控制。”他顿了一下,道歉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似的,“对不起。”   燕时玉只觉得那辆火车又开错了轨道,远离了喧嚣的城市,再一次往不知名的山林里奔去了,可他心里却隐隐有些雀跃,不知是为了那山林,还是那山林里的小鹿。   祁宥见燕时玉没有反应,一时急了起来,飞快地在自己的额前划开一道口子,拉过燕时玉的手,泄愤似的咬破了他的食指,没等燕时玉反应过来,便将他的食指摁上了他的那道裂口上。   “你这是做什么?”   燕时玉抽回手,皱眉问道。   “这是血契,结此契者,阴阳共生,灵肉相合。我便再也不能伤害你了。”祁宥似是担心燕时玉不相信,又说道:“你可以去问之前那两个道士,便知我没有骗你。”   他的小鹿披着满天云霞,在清晨破开山间浓浓的雾气,向他走过来了。   燕时玉想。   即使这只小鹿,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江韶发现最近燕时玉有些奇怪。   大一的时候第一次进宿舍,燕时玉穿着一件白衬衫,一条深蓝的牛仔裤,白白净净地坐在书桌边上看《东京梦华录》,见他进来,抬起头笑了一下,又埋头看起书来。不是很熟的时候燕时玉不大说话,往往捧着一本书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安静地不像他们这个年纪的男生。后来跟他熟了,发现他只是不太习惯和人沟通,性格又比较腼腆,倒不是真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热络是真的不热络,什么东西都不放在心上的,社团也是按部就班地报了一个,大三也没有再留了,也没见他和社团里的部长一起约出去吃饭打球什么的,学习是很认真,但也没有刻意的成分在里面。他好像无欲无求的,没有特别开心或伤心的时候,永远像一杯白开水似的,平和的有些寡淡了。   然而自从他上次十一放假回来,似乎多了些人气。以前晚上燕时玉都是在教室自习到晚上十点再回寝室,或者待在寝室看看书什么的,结果上次江韶和吴谧晚上去万达新开的一家港式茶餐厅吃饭,出门的时候竟然看见了燕时玉在外面的电玩城夹娃娃,还时不时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上课的时候燕时玉也不往前面挤了,往中间靠后的角落里一坐,总是低着头说些什么话,好几次课后作业都是在寝室群里问的他们。   今天他们话剧团庆功宴,燕时玉那小兔崽子竟然请假没有去,问他去干什么了也支支吾吾地不说。晚上回寝室的时候,江韶看见燕时玉趴在桌子上,凑近闻着还有些酒气。“时玉你竟然喝酒了?”   燕时玉脸红红的,眯起眼睛看见是他来了,嘟嘟囔囔地说:“唔,我觉得我好像恋爱了……”话还没说完,燕时玉打了个酒嗝,又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   江韶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这回燕时玉没有理他,江韶看见他后领上有个淡淡的吻痕。他一愣,有种自家的白菜被拱了的感觉,叹了口气想,好啊你个燕时玉,难怪最近陷入思春期似的经常莫名其妙笑得一脸荡漾,果然就算是高岭之花,恋爱起来脸也是会红的啊。   “你叫什么名字?”管家负着手,停在燕时玉面前,问道。   燕时玉忙作了个揖,将粗布麻衣的下摆抻直了,毕恭毕敬地回道:“小的名阿玉,从南方逃难来的。小时候吃过苦,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得的。”   管家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满意地点点头,“生得倒是挺精神,多少两银子?”   牙行的伙计见状,咧开嘴估了个数,管家从包里拿出了点碎银子,便打发他走了。   “认得字吗?”   “认得认得,幼时上过私塾的。”   管家嗯了一声,转头问一旁的丫鬟:“三公子屋里那个洒扫书房的小厮最近是不是回乡去了?”   那丫鬟点头,嫌弃似的瞥了瞥燕时玉,掐着嗓子娇嗔地瞪了管家一眼,“怎么又找小厮?家里那些家生子的小丫鬟成天削尖了脑袋想去侍奉三公子,明里暗里与我说了好几回呢。”   “绿荷姑娘说笑了,老爷不是说了么,考取功名前让下人别想那些劳什子的事。”   绿荷本也不是真心替那些小丫鬟说话,此时摩挲着腕上的金钏,笑眯眯地道:“是这个道理,我方才也是逗趣儿呢,这小兄弟生得白白净净的,倒能入了三公子的眼。”   说完绿荷便袅袅婷婷地走了,管家转头让一个小厮模样的领着燕时玉去了房间,又嘱咐了几句不得偷盗等等的,便放他们走了。   祁家家大业大,最次等的浣衣通厕的奴才奴婢们也住的正经六人小间,不似寻常富贵人家的丫鬟奴才们都是打的通铺的。且燕时玉是被管家派来伺候最是吹毛求疵的三公子,更是特意给他安排了一个书房隔壁的单独小间,就一方小榻并一床棉被,以一屏风隔了置在外间,方便晚上挑灯夜读的时候值夜用。   燕时玉放下少得可怜的包袱,便被引着去见了三公子,要是三公子看不上眼,他们还要再去寻人的。   虽说做鬼的祁宥燕时玉见了不少,这做人的祁宥,不算上回远远地瞄的一眼,燕时玉还是头回见到,心下隐隐有些兴奋。 第15章   行至书房,便听得一声“让他进来吧”,声音倒是与平常别无二致。   燕时玉行了个礼,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一旁,“见过三公子。”   祁宥束了发,内里穿了件深青色绸衫,没有束腰,外面披了件白色的裘衣,见他进来便放下笔,懒懒地靠在椅子上,斜睨了他一眼,“比上次那个模样齐整些,就他吧。”说完扬了扬下巴,“叫什么名字?”   “阿玉。”   “唔,我们府上没有赐名的习惯,便照常叫着吧。”祁宥便不再看他了,提起笔又开始温书,“今日你先回房收拾收拾,明日开始来书房伺候。”   燕时玉回了房,便看见祁宥散着头发,半边身子落在阴影里,抱着膝蜷在那方小榻上,见他来了,仰起头唤了他一声,眼神不知怎的湿漉漉的,眼尾泛着些红,带着些说不出的媚气。明明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厉鬼,却总是让燕时玉觉得不经意便有种芙蓉不及美人妆的颜色来。   “怎么了?”烛影绰绰间,祁宥只着了件单衣的身子越发瘦削,让燕时玉不由放缓了声音。   祁宥攥着被子道,“这是合明二十五年,我刚及冠,还在备考进士。这年恰逢北夷渠梁国连克汝南、河阳二城,恩师与辅国大将军方雍奉命退敌,此时应驻守泾川。”   “泾川?那你为何让我进祁府?”泾川离京城跑马需三日三夜,虽不至江南塞外,却也不算很近。   “唔,因为我发现,入夜之后我能附身于我的肉身之上,如此由我引荐,方便你入大将军麾下。”   “我们要参军?”   “正是。我思前想后,觉得仅凭那落梅一面之词尚不足为信,此役正是恩师与北夷正面交战,我们潜入营中,定能寻得蛛丝马迹。”   燕时玉点头,将外衣脱了,对祁宥道:“那你往里躺点,我要睡觉了。”   “我搂着你。”祁宥眨了眨眼,笑的眉眼弯弯,敞开手道,“凉快。”   此时已是入秋,京城地北,入夜更是清凉,燕时玉却也没有点破,钻进祁宥怀里盖上被子,闻着鼻尖寒沁之气,很快便睡着了。   果然次日晚间,祁宥便唤了燕时玉一同用宵夜。   祁府的宵夜很是丰盛,有用酱瓜、葱白、生姜切作长丝儿,香油炒了的瓜齑,用精肥的猪肉切作三寸长,以砂糖、花椒拌匀蒸熟的算条巴子,一屉冒着热气的薄皮春茧包子并一碟芙蓉饼,主食是一碗子料浇虾面,由几个小丫鬟用精致的食盒盛了,摆在书房外间的桌子上。   燕时玉白天给祁宥磨了一天的墨,只捞着喝点粗茶,就着几碟小菜咽了白面馒头,此时见这等规格的宵夜,已是食指大动,只是碍于身份,仍垂头立在一旁。   祁宥挥手让伺候的丫鬟都退了下去,夹了一筷子香脆的瓜齑,叹道:“几百年没有这等口福了,你还不过来吃?晚了可就被我吃完了。”   说着将那一整碗面分作两小碗,给燕时玉递了过去。   燕时玉喝了一口面汤,虾仁的鲜嫩与佐料的香味经过熬煮,尽数浓缩在汤里,当真是汤浓味鲜。燕时玉满足地挑起几根面条,更是柔韧滑爽,劲道十足。   “你何时把我引荐给那大将军?”酒足饭饱的燕时玉撑着脑袋,烛光将他清冷的轮廓柔和了不少,显得格外温柔顺从。   祁宥心情很好地夹了个芙蓉饼,用手撕成两半,将几根算条巴子放在饼上卷了卷,塞进燕时玉嘴里,见他咽了下去,笑的弯了眼,不紧不慢地道:“过几日京城有灯会,等过了灯会再说。”   “灯会?”天边一轮圆月,灯下一双璧人,满城的温柔缱绻与漫天的星斗青光作陪,怕是最浪漫的约会了吧。“灯会不都是与自己的心上人一起参加的吗?”   “是啊。”祁宥似是有些诧异地瞪了他一眼,颇委屈地道:“我难道不是你的心上人吗?”   燕时玉一愣,像是喝了酒似的两颊飞起两抹酡红,都说浓情似酒,他当真醉的不轻了。良久,他听见自己轻轻地问了一句,“那……你的心上人呢?”   说完他猛地反应过来,便很是着恼,觉着自己此时这分明便是个怀春的模样,巴巴地等着他的心尖尖说声好。   他便如此忐忑地等了半晌,也没见祁宥回答。扑通扑通跳着的心慢慢沉下来了,燕时玉一时间只觉得满室的空气都凝滞住了,尴尬地想要胡扯个话题,便感觉祁宥扶住了他的肩膀。不似之前那般寒凉的,此时的祁宥嘴唇温软,像是解甲归田的将军,拂去了满身甲胄冰寒的杀伐铁气,露出那颗温热绵软的心来。   祁宥与他额头相抵,捏了捏他的耳垂,“真是个痴人,怎地如今还问此种浑话?鬼的心比人小,装不下锦衣玉食,兜不住高官厚禄,仅这方寸之地,都用来想你了。” 第16章   日渐西沉,月上柳梢。   闹市的街边已经挂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有的大如磨盘,有的小如瓷碗,一一若风荷举。   祁宥在街边给两人买了面具戴上,还颇有闲情地与那老板讨价还价了一番,很是没有贵公子的风范。   两人特意穿了件大袖的袍子,混在人群中,借着袖子掩盖悄悄地拉着手,有种隐秘的幸福。街上人流如织,祁宥拉着他穿过大街,尽头是一弯小河,此处流水淙淙,凉风渡来对岸的花香,隔断了闹市的人声鼎沸。河上飘着大大小小莲花状的河灯,随着水流淌至下游,烛影明灭,投下小片微茫的倒影。   “两位小公子,可要买个河灯?”小贩提溜着一串河灯,见二人穿着华贵,便上前说道,“二位有什么愿望,都可以写在河灯上,许给河神娘娘听。”   “给我两个吧。”没等燕时玉回答,祁宥便挑了两个河灯,放了一个在他手心,凑在他耳边道,“许个愿吧,很灵的。”   燕时玉接了过来,照着他的样子将河灯放在岸边,听他道,“据说这河灯飘地越远,许的愿被河神娘娘听到的机会越大。”   说着他掌心流出几缕阴气,像是手掌一般托着两个河灯,颤颤巍巍地在水上飘着,“我们的河灯,自是能被河神娘娘亲耳听见的。”   燕时玉站在岸边,看着两个河灯挨得紧紧的,像两朵并蒂莲花,随着水流渡向下游,慢慢消失不见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河灯放得这么远的。”小贩数完钱,不知是嘴甜讨个喜还是确实如此,道,“此番二位定是心想事成,吉祥如意。”   “借你吉言。”祁宥笑眯眯地又摸出一锭银子,抛向他道,“赏你了。”顺手拉过燕时玉的手,二人在波光灯影里,向着祁府走去了。   “前面可是祁三公子?”忽听得身后有人唤道,祁宥回头一看,原是辅国大将军的二公子方飞方仲翀,手里正提着个桃形的灯笼。   “仲翀兄。”祁宥笑了笑,“我与朋友一起赏灯,怎么,今日伯翩兄终于没拘着你在家练武了?”   “赏灯佳节嘛,况且下月我便要去父亲营中了,怎么地也得让我休息两日。”方飞瞥了一眼燕时玉,奇道,“这是哪家的小兄弟,瞧着眼生,以前怎么没见过?”   “他是我远方表亲,燕时玉,尚未及冠,还未取小字。阿玉,这位是方大将军家的二公子方仲翀,以后怕是要多仰仗他了。”   “哦?”方飞挑眉,“此话何解?”   祁宥摇了摇手里的扇子,笑道,“仲翀兄莫急,择日不如撞日,前头便是醉仙楼,我们去那寻个雅座,再行详谈。”   三人财大气粗地包了个单间,尝够了这醉仙楼最有名的神仙酿,酒过三巡,窗外已是灯火阑珊。   “恕之,有何事要为兄帮忙的?”这方飞出身武将世家,却是个三杯倒,此时早已喝得头重脚轻,怕是让他做什么也是满口答应的。   祁宥眯了眯眼,笑道,“这不是与北夷交战么,阿玉缠着我想效仿班固投笔从戎,我拗不过他,只是我与阿玉虽只是远亲,但向来亲厚,你也知道战场刀剑无眼,我可就这么一个宝贝阿玉,若是伤了病了,可不要了我的命去。”   “这事好办。”方飞打了个酒嗝,大包大揽道,“我不是下月要去父亲营里么,让这位小兄弟随我当个亲兵,最是适合不过。保管他回来仍是白白嫩嫩,风都吹不着的。”   祁宥方如释重负一般又斟满一杯酒,“那便多谢仲翀兄了,恕之在此敬你一杯。”   燕时玉在一旁看二人周旋,只觉祁宥原不单单是个温书习字,骄矜富贵的世家公子,他也有着凛冽的眉,墨黑的眼,紧抿的唇隐隐透出锋利的剑意,就连眼角那颗泪痣,也染上几分肃杀。   转眼便是一月过去,入了十一月便是初冬了。   天寒地冻,鸟雀南飞。   屋内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暖意熏得人昏昏欲睡。燕时玉缩在一旁的小凳里,正看着九州异闻录,脑袋一点一点的,便陷进梦里去了。祁宥拨了拨烛心,发出哔啵一声轻响。他走过去给燕时玉披上一件外衣,听得窗外呼啸的北风呜咽着撞着窗棂。此时是再好没有的光景了,屋外的寒风料峭,初雪将至,屋内却是暖意融融,烛影摇红,低头就能看见心上人安睡的侧脸。祁宥心头熨帖地想,“那些将士们半生戎马,不就是为了挣一个这样的家吗?”   便归田卸甲,风流意气都作罢。   “怎么了?”燕时玉紧了紧身上的外衣,声音带着些惺忪。祁宥在他身边坐下来,环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叹道,“嗯,有些想你了。”   “我不是一直在这儿,说什么胡话呢。”燕时玉只觉这房里热得紧,脸烧得红红的,“明日便要启程了吧。”   “嗯,我陪着你呢。”   纵使这山高水长,诡谲沙场,我陪着你呢。   第二日,燕时玉收拾了包袱,跟着方飞随军往泾川去了。祁宥又变回冷冰冰的小鬼一只,被燕时玉以冻人为由拒绝他靠近,闷闷不乐了好久。   行军艰苦,即使方飞特意照顾着燕时玉,也只是没有雪上加霜罢了。燕时玉与另外一个亲兵二人住一个帐里,只是那亲兵与方飞似乎有些沾亲带故的,晚间总是赖在方飞帐中,燕时玉也落得方便,自是不提。   这行了有四五日,燕时玉已不似先前那般一天下来脚上尽是血泡了。他给自己打了盆热水,洗净后用帕子擦了,给伤处打上药。祁宥给他吹了灯,两人并排躺在榻上,一时无言。   “再过三日光景便到泾川了,你可有什么打算?”   “我见信使报说前方战事胶着,皇上早已心生不满。渠梁暗中派了人来,到时我们偷偷去其帐外,定能听到些许。”   自上次二人在礼堂外袒露心迹后,很是为这次回庆朝作了些打算。方真人与他们说,燕时玉体质特殊,对祁宥的灵体有温养的作用,祁宥怨气太重,离开砚台后本难以留在人世太久,且在庆朝祁宥肉身还在,恐魂魄相争,故叮嘱二人在庆朝定要时刻相伴,免生事端。   之后祁宥便讲了些他的打算,说着说着便睡着了。 第17章   三日后,大军与泾川的驻军汇合,燕时玉跟着方飞终于见了文立端与方雍大将军。   文立端因在军中,也身着甲胄,上下褪去了文人的清寒气,配上他那说一不二的紧抿着的嘴唇与锋利的眼神,更显出铁血之气。他年岁并不十分大,但在朝中事务繁忙,为官鞠躬尽瘁,两鬓已是染上白霜。此时负手而立,目光炯炯,十分威严。一旁的方雍却不大像个浴血将军,他一双眼眸含笑,多年的沙场征伐仍是面庞白皙,神色温和,倒比文立端更像个文官了。   燕时玉远远缀在后面,跟着方飞进去拜谒。“这位便是恕之那小子的表亲?”文立端一双鹰眼瞥了一眼燕时玉,道。方飞点点头,方雍便笑着拍了拍燕时玉的肩膀,上下瞅了他一眼,颇赞许道:“不错,长得挺精神。”说着便问了些家常,之后方飞独自留下说些要事,其他人便都退下了。   帐外已是月明星稀,守夜的将士燃着篝火,驱散山中寒气。   “小兄弟,我能坐这儿吗?”   那小兵正在烤火,抬头见到燕时玉,往旁边挪了个位给他,道,“坐吧坐吧,我正憋得慌,无人与我聊天呢。”   小兵健谈地紧,只小半会便把家底都倒了个干净,他原是胶东一商户之子,因是家中长子,便被朝廷征了兵。也不过十几岁的大小,背井离乡还时刻有着马革裹尸的风险,刚来的时候想家,经常半夜躲在被子里偷偷哭。小兵没什么心眼,燕时玉在一旁偶尔接一句话,便能乐个半天,“哎,大家伙这几日火气都挺大的,这泾川背靠葫芦山,易守难攻,文大人与方将军又那般厉害,如今还与那夷人僵持,我们心里都挺不是滋味儿。”   燕时玉拿地上捡的树枝拨了拨火,闻言道,“也许两位大人有别的安排,也未可知,你们暂且放宽心。”   小兵点点头,不再纠结此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手舞足蹈地说,“这山中有好多野兔,只是跑地忒快,那日我们偷偷溜出去抓了半天,一只也没抓到。”   “野兔?”朝廷虽不会克扣粮饷,但军中伙食到底不比家里,燕时玉在祁家被养刁了,心下便惦记着烤兔肉的香味,拍了拍身上的土说,“我这就去看看,说不定能逮到一只呢。”   有祁宥帮忙,逮只兔子想来不是难事。燕时玉心情很好地往山的深处走,眼看着树木密密匝匝,树冠遮天蔽日地盘结在一起,只从间隙中漏下点月光来。   “祁宥,那儿是不是有只兔子?”行至一棵大树后面时,燕时玉隐约听见前方有些窸窸窣窣的声响,便停下脚步问道。   祁宥过去看了看,回来的时候神色凝重,“前面是几个渠梁人,好像在那等什么人。”   “等人?”燕时玉一愣,此地尚在庆军驻扎地内,渠梁人在此等人,莫不是文立端真有什么猫腻?燕时玉握紧了祁宥的手,道,“我们暂且看看。”   不过半刻钟,便见林中来了一人,没穿甲胄,只在外披了件鹤氅,山中露重,以挡寒气。祁宥的手一紧,燕时玉仔细瞧了瞧,来人正是文立端。   “文大人,停战之事,大人考虑的怎么样了?”   文立端没有回答,便又听见其中一个渠梁人道,“若事成,除却之前答应的宝珠玉石,我们陛下愿意再献上我渠梁美女,以表诚意。”   “此事断无可能。”文立端凛声道,“这几日我军按兵不动,已是还了当年之恩,若再继续纠缠,恕文某不能奉陪。”   说完,不待渠梁人回答,文立端便大步从另外一条小路回军中去了。   燕时玉二人俱是松了一口气,心下雀跃,祁宥心里已是五味杂陈,一时觉得自己的恩师果然忠肝义胆,一时身死时的怨气又重新将他攫住,只觉百感交集,一时不察,未见那渠梁人已向大树后面走来,燕时玉紧张地往后退时踩在了一片枯叶上,在这寂林中碎裂的声响足以让渠梁人脚步一顿。   “什么人?”   燕时玉还未反应,便觉小腹一痛,一把细长的弯刀深入腹中,鲜血喷涌而出,滴在地上。被捅死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燕时玉下意识地捂住伤口,抬头看了一眼那几个渠梁人,就觉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学校花园里的草坪上。暖洋洋地阳光照在身上,像是要把人融化在这深秋里。燕时玉舒服地眯了眯眼睛,抬头看见了祁宥。   祁宥斜靠着那棵大树一米多宽的树干,阳光透过枝桠筛下星星点点地光斑,在他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他闭着眼,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交领长衫,长发如瀑垂挂在草地上。   “咔嚓咔嚓。”燕时玉正看着他出神,突然听见快门声,有些生气地抬眼看去,是几个女生,脖子前挂着单反,见他看过来,半是羞涩半是尴尬地说道:“啊……你们是汉服社的吗?我看那个同学穿着古装,气质好好,所以拍了几张照片……”见燕时玉的脸冷得挂了几道冰棱子,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你们不介意吧。”   “麻烦删了。”燕时玉不想节外生枝,语气略有点生硬。   女生一愣,有些沮丧地啊了一声,还想争取一下,就见祁宥醒了过来,女生一对上那双眼睛,顿时如坠寒潭,冰冷刺骨,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也顾不得多说,迅速地删了照片,拉着同伴的手便逃也似的跑了。   “他们……怎么能看见你了?”   祁宥抚弄着草丛中的一朵野花,笑道,“这次回来,我凝出实体了。”   燕时玉这才发现,阳光映照下,祁宥的影子在草坪上斜斜地被拉得老长。他瞬间觉得欣喜灭了顶,之后又忍不住泛起酸意,想着以后祁宥便能光明正大地与他一起吃饭,一起谈天,一起睡觉,又想着深埋在地下的宝藏一旦见了光,便奇货可居了起来,不再是独属他一个人的了,那些心底隐秘的醋意反反复复升起又落下,他站在原地,张了张嘴,无数句子在他嘴边兜兜转转,最后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啊……那真是好事。” 第18章   燕时玉带着祁宥回了寝室,大家都去上课了,寝室里空无一人。他从衣柜里翻出了一件套头卫衣和一条牛仔裤,让祁宥换上,又不好意思看着他换,便别别扭扭地爬上床去拿手机,打开微信之后,入眼全是生日快乐的小蛋糕飘落下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天是他的生日。   “师兄!晚上七点来雁行楼208开最后一次部门例会呀!”其他一些祝福短信他都一律回了个简短的谢谢,这条是学术部新一届部长给他发的,他算算时间,确实是交接前最后一次例会了。   “好的。”   回复完祁宥也换好了衣服,他们二人身高相差不大,穿着他的衣服倒也挺合身,那一头长发瞧着很像是有些艺术家的气质,燕时玉拾起一缕放在手心摩挲着,“寝室里没有发绳,待会儿我带你去楼下买一个,吃饭的时候还是扎起来方便点。”   话音刚落,燕时玉就在桌子上瞥见了一个黑色的发绳,掩饰一般地咳嗽了一声,“这儿正好有一个,省的下去买了。”之前排戏的时候戴着假发,燕时玉不上场的时候嫌披着不方便,摘下来又挺麻烦的,于是买过一包发绳,这会儿都给忘了。   “唔,我给你扎一个?”祁宥的头发又长又直,如墨如缎,燕时玉只摸了一把便上了瘾,见祁宥点点头,便寻了个木梳,煞有介事地梳了起来,只是燕时玉到底没有伺候过人,也是头回给人梳头发,手下没个轻重,一不小心便梳断了好几根,他有些心疼又心虚地都收到一起,本想说个俏皮话,“待会儿我给你都包起来,贴身带着,想你的时候就看一眼。”   哪知祁宥反应颇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转头看着他,眼波含媚,声音温柔:“同心结青丝,人间有白头。庆朝有青丝为聘的风俗,时玉,你这样说,我便要当真了。”   燕时玉一愣,只觉鼻尖酸涩,眼睛也胀胀的,半晌艰难地按捺住喉间的哽咽,垂眼道:“可惜,我的头发没你的长,是不是聘礼就输你一截儿了?”   “嗯,那便把你赔给我吧。”祁宥直起身,轻轻地含住了他的唇。   两人出门的时候已到了饭点了,趁五点二十下课的那波学生还没赶来,燕时玉拉着祁宥的手往食堂狂奔而去,“今天先带你尝尝我们学校食堂。”   食堂里已是挤满了学生,祁宥把头发梳了个髻,又拿棒球帽遮住了,不仔细看倒也不引人注目。燕时玉在前头排着队,祁宥便乖乖地在他身后站着,很有耐心地端着盘子。   两人打了份番茄鸡蛋,青椒牛肉和冬瓜排骨汤,五点二十的那波战友已经迅速地抢占了所有高地,转悠了半天也没寻到位置,只有二楼的南侧屏风后面还有两个座位。只是那里由于地理位置隐蔽,又都是双人座,已经被默认为是情侣专座了,燕时玉在一旁徘徊了半天,终于还是在那放下了盘子。   都同心结青丝了,还怕人说么?   燕时玉心想。   “时玉?你怎么在这?”   两人正腻歪着吃着饭,燕时玉抬头,见是徐承和她女朋友蒋莹,正端着盘子找座位。   “这是你男朋友吗?”徐承女朋友是学校动漫社的,他们动漫社因为之前举办了一期“动漫CP大乱斗”的真人互动活动而名声大噪,他印象中投票第一名好像就是一部热血动漫里的男主角和男二号。   本来燕时玉还准备说句同学搪塞过去,毕竟这事解释起来也挺说来话长的。不过既然蒋莹都这么说了,便顺坡下驴地点点头,“是啊,他第一次来我们学校,有点认生,你们知道就行了,可别发朋友圈什么的啊。”   祁宥在一边淡淡地笑了一下,倒真像是那么回事。   “啊……放心吧我们肯定不会说的。”蒋莹眨了眨眼,一旁的徐承还陷在震惊中没反应过来,她拉了一把徐承,笑嘻嘻地说:“那祝福你们啦,你和你男朋友很配~”   听到这句话连祁宥都忍不住红了脸,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菜,似乎还不太适应对他来说可能略为奔放的民风。   出了食堂已是将近六点,这个时候天黑得早,四下都昏暗下来,带着点迷蒙的浪漫。现在祁宥有了实体,再回宿舍住不太方便,燕时玉便在携程上订了家学校附近的酒店,打算等例会结束了再带祁宥回去。   “我待会儿要去雁行开个例会,时间应该不会太久,我带了几本书,你去隔壁教室看会儿书等我一下吗?”   “好。”祁宥拿了书,燕时玉看他进了207的教室,自己也往208走去。   从教室外面看208黑漆漆的,燕时玉推开门,就见里面装饰着各种彩带礼花,中间摆着一个大蛋糕,四周围着部员和下一届部长,见他进来异口同声地说:“师兄生日快乐!”   “谢谢谢谢!”燕时玉也笑了,心下还是挺感动的。虽说没有十分热衷部门活动,自己性子也挺冷清的,好多次聚餐也都没去,不过到底还是记挂着这些亲手带出来的部员。   燕时玉插上了蜡烛,众人一起唱完了生日歌,便开了灯开始切蛋糕。   “时玉最近在学校都没看见你啊?”付航宇一边吃着蛋糕,与他聊起了天。燕时玉挖了一块奶油,笑了笑,“最近忙了点别的事,课都翘好几节了。”   “惨了惨了,那朱老师更惨了,本来就没几个人去上,你还不去,哎……”朱老师是他们文体学理论的老师,这话一出,两人都笑了起来。   正说着话,一旁突然起哄了起来,一个女生被其他几个部员推搡着走上前,脸红红的。   这个女生与燕时玉差了两届,燕时玉叫不上来名字,此时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师兄,我是王子怡,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不过……”话说了一半,其他部员又“哦~”地起哄起来,连付航宇也促狭地看着他,手里的蛋糕都顾不上吃了。   燕时玉是确实不记得她了,况且祁宥还在隔壁教室等着他呢,正想着怎么措辞才能委婉地表示拒绝,就听见头顶的白炽灯发出“嗞嗞……”的声音,闪了两下便暗了。   教室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打开了,这时一阵阴风吹过,含着呜咽声,像是小孩儿的啼哭,凄厉又幽怨地直让人头皮发麻。众人哪还有什么心思起哄,都四散乱作了一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个告白的女生突然尖叫起来,白炽灯此时刺啦刺啦地半亮不亮地闪着,众人看见她身上穿的白裙子上满是斑斑点点的深红色血迹,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血,在脚下粘腻地流了一地。 第19章   燕时玉心中一凉,快步走过去把她扶了起来,轻声叹了口气,“你闹够了没有。”   他刚说完,那穿堂而过的风委屈地呜咽了一声,窗户猛地像是被人从外面合上了,灯也亮了起来。王子怡瘫坐在地上,那件白裙子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她此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喘着粗气,半晌回不过神来。   燕时玉在旁边安慰了她半天,见她好了一些,便让她同学将她送回寝室了。其他人倒是没她那么严重,只是此时什么玩闹的心思也歇了,都各自散了。   燕时玉打开门,祁宥抱着书在楼道里看着他。他心里如同一团乱麻,知道这冤孽已是按捺了本性没有伤人,可还是觉得他太过任性,今日一举,更是觉得他们两人实力悬殊,不知是何滋味。见了这冤孽便也生不出招呼的心思,抬腿就往楼下走,祁宥就抱着书跟在后面,一时两人都没有作声。   在宾馆登记的时候祁宥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张身份证,前台看了二人一眼,眼神有些奇怪的暧昧。等燕时玉进了房间,才明白那暧昧来自哪里。   房里只有一张大床,上面铺满了玫瑰花瓣,浴室还是透明的,在床上一眼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床头摆着一盒保险套,燕时玉拉开抽屉,里面甚至还有一瓶润滑剂。   燕时玉这才意识到之前匆忙定的酒店,只看见还有一间大床房空着,没看清竟是情侣套房。此时与祁宥二人面面相觑,燕时玉顿觉尴尬混着暧昧,众多情愫纠缠在一起,让人喘不过气来。   “今天晚上的事,是你做的吧。”   祁宥没有否认,“是。”   燕时玉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你要是想与我好好在一起,这种事,以后不能再做了。”   祁宥没有说话,半晌,他抬起手,燕时玉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两人同时愣住了。祁宥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哂笑了一下,“你……怕我?”   燕时玉低着头没有说话,看在祁宥眼里,便像是默认了。   “对不起。”祁宥放下手,“给你添麻烦了。”祁宥垂下眼睛,燕时玉这个角度能看见他眼睑下面的一片青黑色,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他心里软了一下,再听见他说:“今天刚醒的时候,我看见那几个姑娘手里拿的四四方方的东西,我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我……”祁宥顿了顿,他像是从出生开始就穿着厚厚的盔甲,不屑于将自己的彷徨与伤痛展示出来给别人看的,他独自躲起来舔舐自己的伤口,任由他结上层层叠叠的疤。此时他踌躇着,突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示弱,但毕竟是头一次练习,似乎是有些耻于将自己剖开了,掰碎了,翻开自己柔软的肚皮,他像是小兽一般瑟缩了一下,像是做足了心理建设,方道:“我在这里无人相识,无业可立,无处可去。如果你也丢下我,我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说到最后,祁宥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好像燕时玉稍一喘气,他便随风吹走了。他垂着头,像是自首的犯人,等候着主刑官的发落。燕时玉第一次感觉到五脏六腑都心疼地绞在一起是什么感受,他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被碾碎了,然后又重新长了出来,硬生生地刺破皮肉,头破血流。他半天才平复了呼吸,哆哆嗦嗦又小心翼翼地张开双手抱住了祁宥,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他的背,说道:“你怎么这么傻呀。我不都下了聘礼了吗,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这人从小笨嘴拙舌的,没人喜欢,长这么大只逮着你了,以后可就赖上你了,赶都赶不走。”   说着偏头看到了桌上的避孕套,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既然都要成亲了,今日便先洞房了吧。”   燕时玉感到祁宥的身子僵了僵,随即听他低笑了一声,解开了他衬衫的纽扣,倾身吻了上来。刚才那一番剖白似乎为现在的浓情做足了铺垫,十分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似的。   “唔……”这次祁宥显然不打算浅尝辄止,他一边探着舌头,一边来解燕时玉的皮带。燕时玉被吻得昏昏沉沉地,勾着祁宥的脖子去舔他的唇角,室内空调开的很足,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剥鸡蛋似的脱光了衣服,陷进了软软的床里。祁宥低着身子吻他的脖子,麻麻痒痒的一簇一簇火苗像要把他点燃,燕时玉一把将束着祁宥头发的发绳解了下来,那浓密乌黑的长发便披在了他身上,让这昏黄的灯光一照,更显得雪肤乌发,容色灼人。燕时玉觉得下身硬的发疼,他微微挺身,亲了亲祁宥眼角的痣,那颗泪痣被他舔得湿漉漉的,莹莹地反光。   祁宥被他舔得一个激灵,惩罚似的咬了一口他的脖子,手掌在他腰上打着旋儿,燕时玉被弄得浑身要烧起来似的,从皮肉到骨头都酥软下来,只觉舒服得紧,几声低吟在喉头打着转儿,被他咬着嘴唇憋了回去,只漏出一点儿呜咽来。   燕时玉平时用手弄出来都很少,这回前头早已是高高地抬起了头,却又差了那么一点儿,磨得他难受地扭着身子,此时他已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在祁宥耳边喘着粗气说:“嗯……前面……你弄弄前面……”   祁宥吮着他的耳垂,顺着他的意用手揉搓着燕时玉的那东西,他常年写字,手指上有一层薄薄的茧,此时时轻时重地按压着,燕时玉只觉得耳边嗡嗡地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把祁宥搂得更紧了些,张着嘴巴喘气,祁宥亲了亲他的额头,手上加快了速度,燕时玉猛地弓起了背,脑子里像是炸开了无数烟花一般,他一把攥住祁宥的手,射在了床单上。   “伺候玩了你的小东西,是不是到我了?”祁宥轻声笑道,将燕时玉搂着翻了个身,伸了一根手指到他的后穴里,轻轻捻弄着。   “唔……”那处从未开发过,此时敏感得紧,才放了一个手指便猛地一缩,燕时玉咬着下唇,眼神迷蒙地拍了拍祁宥的手,“抽屉……抽屉里有润滑剂……”   润滑剂凉凉的,抹在后穴里冷得燕时玉一哆嗦,祁宥一边吻着,一边很有耐心地一点一点给他作扩张。慢慢地燕时玉有些适应了,他抹去了祁宥额上的汗,低声道:“嗯……你进来吧……”祁宥生怕弄疼了他,扶着他的腰,小心翼翼地慢慢挺身进去,尽管事先做了扩张,异物入侵的疼痛仍是让燕时玉疼得倒抽一口凉气,他觉得自己像被利剑从中间劈成了两半,声音都带了点哭腔,“疼……疼……你慢点……”   祁宥不住地吻着他的唇,又挤了点润滑剂抹在穴口上,轻轻抽动了几次,燕时玉大口地喘着气,只觉后面火辣辣地疼,攥着祁宥的手都用力地发白了。   “你亲亲我………你亲亲我……”燕时玉这次真的是疼出了眼泪,后穴猛地一缩,哭声都抖个不停。祁宥轻轻舔干净了燕时玉眼角的咸味,很快地挺送了几下,射在了外面。两人都已是精疲力竭,抱着休息了一会,燕时玉的嗓子都哭哑了,眼睫上还沾着泪珠,靠在祁宥怀里睡着了。 第20章   第二日燕时玉醒来的时候,外面已是天光大亮。他感觉后面冰冰凉凉的,好像是上了药,没有昨晚那么疼了,身上穿着自己的睡衣,应该是祁宥帮他洗了澡。   “祁宥?”话一出口,他就被自己嘶哑的嗓音吓了一跳,祁宥正在浴室里洗衣服,听见他叫,便探头出来道:“怎么了?现在才十点多,你再睡会儿,我等会下去打包点吃的上来。”   燕时玉本就腰酸背痛,听了这话便又心安理得的躺了回去,被子和床单还没来得及换,闻着还有些腥味。燕时玉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脸一红,脑子里乱糟糟的,便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就干脆坐起来打开手机。   手机里徐承昨天晚上发来一条微信,“昨天食堂那个真是你男朋友???”连着三个问号,大概真的震惊了他的直男心。   燕时玉笑了笑,给他回了一句,“是啊。”“帅吗”两个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去。跟祁宥在一起后确实开朗了许多,燕时玉心想,以前自己可不会说这些俏皮话。   自从那天祁宥剖白了一番后,燕时玉便上了心,想带他出门好好逛逛,适应一下他眼里那些匪夷所思的高科技。   既要约会又要高科技的话,燕时玉想了想,看电影应该是再适合不过了吧。正好最近有一部浪漫纯爱电影上映,他在微信电影里定了明天晚上的两张票,正好还能去逛个商场买点衣服。   两人第二天在学校附近的万达一人捧着一杯椰果奶绿,手牵着手慢腾腾地晃悠着。前面是燕时玉常去买的一家店,老远便相中了橱窗里模特戴的一条红黑相间的围巾。燕时玉一问店员,果真还有一白色与绿色的情侣款,燕时玉将那件红黑的给祁宥围了,自己戴着白绿的,一起站在试衣镜前欣赏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只觉得两人简直般配的不行,美滋滋地付了钱,往六楼电影院走去。   燕时玉定的票是在最后一排右边角落里的两个连座,两人本来也不是为了来看电影来的,燕时玉还特意做贼心虚似的买了一大桶爆米花做遮掩,等着电影开场。   电影的内容确实十分老套,就是讲一对小情侣高中的时候认识,但家长不允许早恋,便强行拆散了,等十年之后两人重逢,干柴烈火又重新走在了一起。燕时玉看了十分钟便有些心不在焉起来,一边捏着祁宥的手指,时不时地凑过去亲一口。祁宥第一次看电影,倒是看得挺认真的,偶尔还问些问题,很是专注。   两人便这样看了半场电影的功夫,燕时玉有些困了,头靠在祁宥肩上打盹,突然感觉眼前一亮,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等他适应了光亮,发现自己正穿着织金纹翠衫,腰间缀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四周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他一转身,看见面前的宫殿上写着:“景阳宫”。   他猛地一哆嗦,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皮肤上很快起了一个红印,疼的他吸了一口气,这竟然不是梦,他又回到了庆朝。   “哎哟,穆小侯爷快请进,皇上急着见你呢。”一个满脸堆笑的公公小碎步跑了过来,手里的拂尘一甩一甩的,“哪个不长眼的竟然让穆小侯爷在门口等,让咱家发现了不狠狠剥了他的皮!穆小侯爷莫要怪罪,刚来的不懂事……”   燕时玉不知是哪儿出了错,正烦闷着,听这老阉奴叽叽喳喳地没个完,皱着眉挥了挥手,“行了,快带本侯进去,莫要多嘴。”   公公领他进了东配殿,他熟门熟路地抬腿就往屏风后头走,像是附了身似的,那属于穆小侯爷的记忆一点一点鲜活起来。   此时正是昭宁元年,新皇登基。新皇李棠,乃先皇庶五子,非嫡非长,皇长子前几年围猎之时从马上摔下,从此不能走路,失了荣登大宝的资格;皇二子的母妃乃是北夷舞姬,地位卑贱,又是异族骨血,从小便流连花街柳巷;皇三子与皇四子狗咬狗落得两败俱伤,去年俱关押在宗人府等候发落,而皇六子之后都还未成年,不堪大任。李棠之母贤妃仅是一县令之女,因生得美貌,弹的一手好琴,故而颇受宠幸。只是因此母族式微,难以给新皇在朝中支持,朝中既无人,兵权又落于辅国大将军之手,这新皇做的当真是谨小慎微,掣肘良多。   穆侯孙珞自李棠入学时便是他的伴读,李棠素来隐忍,从不在夺嫡之争中锋芒毕露,甚少结交朝中名臣之后,生怕落得结党营私之罪,故而与其交好者寥寥。因伴读的关系,孙家一直暗中支持李棠,算得上有从龙之功,故而新皇登基后,大封朝臣,也给孙家一个侯爷的封号。   李棠是惯会隐忍的,只是天家之子,血脉里天生流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的独占欲,先前因为势比人弱,自然无从置喙,如今登上这世间第一位,便理所当然的百般挑剔起来,一日不把这大权独揽,一日便寝食难安。首当其冲的便是手握重兵的辅国大将军方雍。   今日召他前来,想必与此事有关。 第21章   “子瑜,你可来了。”李棠坐在绣榻上,此时正值夏日,阁里的四角都放上了一人高的冰山,幽幽地散着凉气。李棠手里捧着一碗荔枝冰,正慢条斯理地捻着碎冰块。   燕时玉行了礼,李棠招手让下人又送了一碗冰,让他坐在旁边的榻上,“朕今日朝上所言之事,子瑜也见到了,肥肉早已被那帮老东西嚼了吞了咽进了肚子里,不打一拳,是万万不肯吐出来的。”   今日朝会,李棠欲下令将兵权收回中央,由皇帝统一境内驻军。遭到了群臣一致反对,均称边疆尚有战事,如今入了夏,北夷水草丰茂,马匹健壮,随时可能入侵。此时收回兵权,便是舍大而保小,断不可为之。李棠当朝气了个倒仰,他如今初登基,朝中势力盘根错节,都不将他这个新皇放在眼里,他若不杀鸡儆猴,使出雷霆手段镇压这帮蠢蠢欲动的氏族,皇位难稳。   “听闻岐山一战,方雍损失惨重,已退守冒城了。”李棠含了一口冰,说话有些含混。   燕时玉点点头,“北夷此次来势汹汹,怕是有一场恶战。”   “攘外必先安内。”李棠眯了眯眼,“北夷蛮荒之地,不堪教化,成不了大事。”   “朕看方雍还要再吃败仗,待他再丢了冒城,朕便以其退敌不力,缴了他的兵权,如何?”   燕时玉知道李棠本也不是要听他的意见,他早就磨光了利剑,也磨钝了心肠,他能匍匐十几年,今朝便是当庭将方雍杖毙了,燕时玉大概也觉得没什么可奇怪的。他没有作声,半晌方道,“皇上所言极是,圣上英明。”   出了宫,孙府的马车已在宫门口候着他了,燕时玉掀了帘子进去,看见祁宥只着了件锦缎绸衫,敞着怀露出雪白的胸前风光来,他斜躺在马车的软垫上,眯着眼瞧他。   “你穿成这样是撩拨谁呢?”燕时玉恨恨地踢了一下他的脚,弯腰坐了进去。祁宥没脸没皮地靠了过来,身上不知擦了什么,香气扑鼻,“小侯爷今日可要临幸奴?奴可想了侯爷一夜了。”   “滚犊子。”燕时玉一把拍开他欲作乱的手,道:“这是怎么回事?”   祁宥摇摇头,正经了起来:“我也不知。既来之,则安之,反正这侯爷的皮相与你长得一样,正好体验一把侯府的富贵,岂不是美哉?”   燕时玉冷冷地瞥了一眼他,不想再搭理这冤孽,便闭上眼假寐。   “小侯爷,这……祁公子怎么也一起?”马车到了孙府门口,祁宥已经一副正人君子似的穿好了衣服,跟在燕时玉后面下了车。管家猛地见到这位祁府小公子,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莫不是小侯爷最近还和这位素来清高的小公子交好了?   “他今天在府上住一日,就在我房间旁边收拾一个给他住吧。”燕时玉交待了一句,便不再多说什么,祁宥依然是眼高于顶的清贵公子模样,昂着头很是大摇大摆地进了府里。燕时玉刚进卧房,便有几个小丫鬟进来给他倒了洗脸水,燕时玉没留他们伺候,自己洗漱完,脱了丝绸外套,只着了件单衣。房里四角都堆着冰盆,虽比不得宫中冰山财大气粗,倒也颇得意趣。他坐在桌边倒了壶茶,看了会儿烛台上的蜡油,数到第三下的时候,听见了敲门声。   燕时玉嘴角勾了勾,祁宥披着一件外套,做贼似的先看了看四周,才进了门,“你这屋比我那凉快多了!”   祁宥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燕时玉很无辜地给他倒了杯凉茶,没诚意地安慰他:“我们晚上一起睡,不就都凉快了。”   “哼。”祁宥哼哼着,一口灌下了凉茶,摩挲着杯沿,说:“我记得方将军当时在冒城死守殉国,皇上还加了封号,以镇国大将军的荣典下葬,也算是享尽哀荣了。今日皇上叫你去,可是为了方将军之事?”   燕时玉点点头,叹了口气:“都说天家无情,此话不假。”   “方将军几世忠良,好几位先祖均是战死沙场,最后倒落得这个结局。”祁宥讥笑道:“狗皇帝草芥人命也不是一回了,恩师不也是被他……”   祁宥顿了顿,终究没有说下去,挥了挥手,少见地露出疲态来:“罢了,木已成舟,也不是你我能够挽回的,还是早些歇息吧。”   燕时玉没有他那般感慨,略安抚了他几句,便也吹灭了蜡烛,两人盖着一床薄被,听着窗外隐隐地虫鸣,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的朝会上,果然有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称方雍被北夷人围城,困守冒城,边塞少粮,请朝廷派兵从冒城北边的潞城开仓送粮。   李棠闻之大怒,摔了盛茶的瓷盏,“吃了败仗还找此借口?冒城乃边塞重镇,积粮甚多,潞城前日大旱,朝廷早已开仓赈灾,救济难民,哪来的多余粮食给他?让他自己想办法,要再丢了冒城,看他还有脸回来见朕!”   燕时玉揣着手,跟着一帮朝臣走下了白玉阶,听得几人絮叨道:“哎,方将军这回凶多吉少啊,围城三日便可弹尽粮绝,易子而食,不知皇上到时可会回心转意。”“少说两句吧,此事非你我二人可以谋之。”   回了侯府,祁宥还躺在床上睡着。燕时玉一把掀了他的被子,“我怎么不知鬼还要睡觉的?”   “自是要睡的。”祁宥索性坐了起来,歪头看他,“怎么,那狗皇帝可是下旨了?”燕时玉抿了抿唇,想起前一次见到方将军,依稀还记得他为人亲和,眉眼含笑,让人如沐春风,没想到此次便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了。他叹道:“皇上不肯放粮。”   “为将者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了。”祁宥早便知如此结果,此时拍了拍他的手,也叹了口气。   七日后,果然闻得方将军不敌北夷,身中数箭而亡,冒城失守。   “子瑜,此次朕是不是做的过了?”李棠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神色憔悴地靠着软垫,双手掐着眉心。   燕时玉给他倒了杯茶,递了过去:“皇上何出此言?”   “朕幼时的太傅是文卿,方家与文家世代姻亲,方将军与文卿更是自小交好。偶尔方将军进宫觐见,会绕来文德殿看看。朕记得,朕的第一支弓,便是方将军送的,他给朕的时候说,等我们这些皇子长大了,文能兴邦,武能定国,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李棠喝了一口茶,似是缓过劲儿来,自嘲地笑了笑,“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呢,可惜本以为文则辅佐明君,武则镇守边疆的贤王阴差阳错跃上龙门,还是可惜一把年纪不在家中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大将军硬是要去前线黄沙万里听胡笳?天家无父子,血脉之亲尚且及不上那九十一颗珍珠镶嵌的御冕,更何况仅仅是一支弓?七尺男儿,家国抱负,似乎也仅仅是在这无上至尊的心里留下了那么一丁点的划痕,在某个北风呼啸无月也无星的夜晚,捧着茶盏兀自嗟叹一番,写几句物是人非,孤家寡人的诗句,便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燕时玉走出宫门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宫中鳞次栉比的辉煌殿宇在落日余晖中投下巨大的影子,像是一只只吃人的巨兽。明明是夏日,燕时玉却觉得浑身发冷。他紧了紧身上的绸衫,快步往外走去。   人心难测,如临深渊。 第22章   “祁公子呢?”燕时玉回府的时候没寻到祁宥,心里跟被猫挠了似的痒,这才不过一日没见,便已然是想得紧,他拦住要出门的管家,问道。祁宥这回白日也能回到肉身去了,倒是方便了许多。管家便说祁公子一早回祁府去了,燕时玉这才想起来他在庆朝可是名副其实的富家公子,着实不需要他担心无家可归。他这么想着,已经抬脚出门准备让管家备轿往祁府去,又觉着自己这样巴巴地赶去是不是太不矜持了,正犹豫不决,便看见门口的小厮进来报说祁府差人来请小侯爷飨宴。燕时玉立马把那些矜持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匆匆忙忙地让小厮备轿,衣服也来不及整的向祁府奔去了。   侯府里祁府倒也不远,很快轿子就落了下来。燕时玉对祁府也是熟门熟路了,抬脚就进门去,比一旁引路的小丫鬟都跑得快。祁宥穿着一身月牙白的绸袍,长发披散在肩上,靠着一树合欢花吹着笛子。笛声呜咽,公子入画。他瞧见燕时玉走近,便停了下来,挥手屏去了丫鬟,说道:“明日将军府上设灵堂,侯府也收到请柬了吧。”燕时玉点点头,祁宥继续说道:“到时恩师定会前去,恩师与方将军自幼交好,怕是悲恸之至。”   “这种事,我们旁人也是没办法的。”   祁宥倒也没有过多纠结此事,凑到燕时玉旁边与他咬耳朵,“今晚住我这儿吧。”燕时玉一愣,脸噌地一下红了起来,半晌才点了点头,祁宥便又逗他似的笑道:“我房里放着好几盒脂膏呢。”   燕时玉正待发作,便听见祁宥接着说道:“逗你呢,房中之事,乃灵肉合一,差一点都不做数的。”   晚间燕时玉便顺着他的意住了下来,两人头靠着头,颇有种乱世相依的意味。半夜燕时玉踢了被子,迷迷糊糊中感觉祁宥醒来给他盖被子,轻轻说了什么,他当时半梦半醒的,也记不清了。   次日果然有小厮送了请柬来,他回府换了衣服,与祁宥前后脚去了丧礼。方将军府上一片素白,两个儿子方伯翩和方仲翀披麻戴孝地站在门口迎客。两人俱是一脸疲态,方仲翀眼睛都肿了,核桃似的挂着,讲话的声音也很嘶哑,想来是彻夜不眠哭灵,已是强弩之末了。燕时玉想起上次灯节见到方仲翀,还是把酒言欢,醉卧酒楼,如今却已是故人零落,满园空寂。他也适时地生出些悲凉的感伤来,倒是有几分真情的安慰了他几句,进了府。   文立端是早就来了的,他官位高,坐在堂中的上首位置。皇帝据说是最近染了风寒,没有到场,倒是省去了一番繁文缛节。燕时玉进去便挨着祁宥坐下了,偷偷瞥着上首的文立端。他也是一身缟素,脸色青黑,两鬓都斑白了许多,微微伛偻着腰,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被这天大的噩耗压垮了似的。看来坊间流传的二人自幼交好是真的了,燕时玉想。方雍的妻子身子弱,听闻死讯便卧床不起,已是数日的光景了。单靠两个儿子应负众人不免左支右绌,文立端在此坐镇,也是帮衬了许多。他算是半个主人似的一一与到访之人致意几句,到了祁宥,已是最后几位了。   祁宥在文立端面前仍有些紧张,显得笨嘴笨舌的,他略安慰了几句,文立端拍了拍他的手,没有说什么,似是已是精疲力竭。燕时玉更是没什么话说,只提了几句场面话便告辞了。两人坐同一辆马车回祁府,祁宥看着也有些疲惫,靠着车厢叹气:“方将军这一去,老师便当真再无知音了。”   一晃已是昭宁二年。   十里京城艳阳天。   六月的风灼人的辣丝丝的像是城西新开的那家酒楼的招牌烧刀子,就着同样冒着辣油的小菜,次溜溜地一口气灌下去,一路摧枯拉朽能把五脏六腑都烧的一干二净。路边的柳树打着蔫儿细长细长的叶子蜷缩着滚上了黄边,煞有介事地蒸腾着白腊腊的水汽。   各色的茶楼酒楼都应景儿挂起了青绿色的竹帘子,与窗外聒噪闹腾地像是煮沸了的开水似的忙不迭地咕噜咕噜冒泡的蝉鸣映衬着越发显得冷翠冷翠的,茶楼里间或飘来的几缕古筝的琶音,更是古朴中带着点寒气来。   “子瑜!”燕时玉正和祁宥坐着喝上好的茅山尖,猛地听见有人喊他,杯中的茶水微微洒了几滴在青色的绸衫上,渗出点点沉郁的色泽。   来人是永安候府的小公子安思源,与燕时玉一同在吏部任职。有些大多数贵族子弟都有的少爷脾气,偶尔为了争桂坊的头牌与其他公子哥大打出手,不过被娇惯坏了,没什么心眼,倒是很好相处。   “思源怎么来了?”燕时玉啜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道。   安思源风风火火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将茶壶里的茶一饮而尽,擦了擦嘴巴道:“嗨,今日那北夷的使者就要来了,大家都去城门外面看热闹,你怎么还在这喝茶?”   喝完安思源才发现祁宥也在,祁宥为人清高,素来看不上这种斗鸡走狗的公子哥,两人互不对付,安思源也懒得给他好脸色,忿忿地说:“你怎么在这?”   燕时玉瞥了他一眼,“恕之与我喝茶呢。你这番牛饮,当真是糟蹋了这碧螺春。”   “我们与那夷人打了这么久,最近像是有议和的苗头,听说明儿晚上还有专门给那帮夷人办的洗尘宴呢!”安思源只当祁宥不存在,自顾自说道。   “唔。”燕时玉点点头,没有接话。安思源见他一脸老僧入定的模样,扫兴地嘟哝着嘴,说:“看你这模样,倒没什么兴趣。听说北夷这次还进献了好多舞姬,这夷人别的不说,舞姬却是美貌,你不想尝尝滋味?”   “哦?”燕时玉笑了笑,正要说话,祁宥在桌底下捏住了燕时玉的手,听到这话颇有兴趣的挑了挑眉,“怎么?侯爷有兴趣?”   燕时玉被他这莫名其妙的飞醋逗得哭笑不得,“我哪有这等艳福。倒是思源,这晚宴永安候府定然是占了一席的,到时思源莫要被那舞姬勾了魂去,仔细你爹又要揍你。”   安思源想到老永安候行家法的模样,扁了扁嘴,“那便明儿晚上见了,我还得回去温书呢。” 第23章   等安思源前脚刚走,祁宥便不老实地开始揉他的腰,燕时玉被他弄地浑身发软,好不容易按住了他的手,喘着气小声道:“你这又犯得什么毛病?”   “明晚的洗尘宴你去吗?”   燕时玉的手指敲着桌子,用筷子蘸了茶,在桌面上写道:“去。”   晚上燕时玉照例留宿在祁府,祁府的丫鬟小厮如今已是见怪不怪了。晚间两人就着一壶茶吃着泡饼,燕时玉说道:“这两年文阁老一改往年主战立场,极力劝和,如今边境没了方将军坐镇,渠梁倒确是心腹大患。”   祁宥不置可否,“恩师这两年除了上朝,一直闭门谢客,着实变了许多。他年纪也大了,褪去了年轻时候的锐气,与庆朝江山一样,经不起战争磋磨了。”   “若是真能和谈,也能保得数十年平安,未尝不是百姓之福。”燕时玉接口道。   这一年时间,对外,李棠采纳了文立端主和派的意见,几次与渠梁交涉,希望达成和谈,日后往来贸易,互通有无。对内,李棠则以雷霆之势收了四境兵权,在六部和御史台都安插了皇党,朝中风云变幻,数度洗牌,总有人坐不住了。   燕时玉刚回府,便有宫里的公公过来传话,让他晚上前去赴宴。“小侯爷,皇上此番为了展示我庆朝国威,特意让尚衣局赶制了一批苏绣绣娘缝制的外衫,小侯爷晚上记得穿上。”说着从锦盒中拿出了一件长衫,确是苏绣闻名的双面绣,下摆绘着菡萏并仙鹤,皆栩栩如生。燕时玉谢了恩,在里间换上了,祁宥早已在门口等着了。二人坐着轿行至宫门口,那儿早已被其他皇亲国戚及三品以上朝官的轿子停的满满当当。   “子瑜!”安思源也穿着特制的长衫,跟在他父亲后面,朝他打了声招呼。燕时玉点点头,笑了笑。   宫里各处都挂上了富丽的长明灯,夹道俱是穿着霓裳彩绸的宫女,梳着飞天髻,提着莲花状的宫灯,袅袅婷婷,如处仙境。燕时玉与众人一道由宫女领着进了大殿,里面已人声鼎沸。殿中乐坊的乐师奏着丝竹管弦,舞娘着了粉衫橘袖,跳着采莲舞,一派四海升平之景。   燕时玉坐在左手中间的位置,几案上摆着几样时令水果与精细糕点,壶里还盛着京城闻名的神仙酿。   “皇上驾到!”燕时玉正尝着杏仁酥,便听见公公尖细的嗓音,大殿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都停下了动作,往正中看去。   李棠着绛纱袍,套着蔽膝,头戴一通天冠,簪以玉犀,腰束金玉大带,另挂以佩绶。他大步进殿,做了个平身的手势,坐于正中的镶珠宝座上。   “诸位爱卿,今日为渠梁使者的洗尘宴,使者还在更衣,马上便到。诸位不必拘束,好生展示出我大庆之国威!”   “吾皇圣明!”   不多时渠梁使者便到了,三位使者俱身材高大,小麦色的皮肤,高鼻鹰目,穿着利落的短衫,扎着腿,留着络腮胡。   “见过大庆皇帝。”三人行了跪礼,赐座于李棠右手最前之位。庆朝以右为尊,可见礼遇。   酒过三巡,其中一位使者起身道:“大庆皇帝,渠梁富有美姬,为表我渠梁议和之诚意,特进献三名舞姬,恳请皇帝允他们献上一段祭神舞。”   “好!”李棠似是有些微醺,听得此话,当即鼓掌叫好道:“久闻渠梁美姬之名,今日乃得一见,准了!”   当即便有三名舞姬进殿,着一金色抹胸,肚脐上挂着铜环,脚踝处铃铛悦耳,裙色艳丽,灼人眼眸。三人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美艳的眼睛,眼睑上涂着的金粉闪烁,似有飞天之势。   燕时玉只觉这铃铛声甚是耳熟,便听见祁宥附耳过来道:“这铃铛声,落梅姑娘当时在桂坊,也是戴着这么一串铃铛。”   经祁宥这么一说,燕时玉也想起来当时在桂坊,落梅姑娘跳舞时,脚上正是戴着这金色的铃铛。   尚来不及细想,便见三位舞姬旋转着分开,将面纱摘去,果真如传闻中一般,俱是美艳动人,百媚横生。此时便有几位小童送来花篮,舞姬一人提着一个花篮,将花瓣洒在在座朝臣身上,作天女散花状,美人香花,美酒丝竹,众人皆是醺醺然不知身处何处。   此时那使者突然鼓起掌来,大笑道:“不知渠梁美姬,各位大人可否满意?”   不待众人回答,那使者又道:“各位大人可要看仔细了,以后便没有机会了。”   此话所言蹊跷,众人正觉怪异,突然闻得席中一人惊呼道:“渠梁有诈!渠梁有诈!”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俱觉浑身无力,瘫软在座位中,对那渠梁使者怒目而视。一时惊呼声四起,场面混乱不堪。   燕时玉靠在祁宥身上默不作声,抬头往李棠处看去。李棠面色沉郁,八十一金珠流黄毓冕摇摇落落,衬着他的脸色更为阴晴不定。   “崇恩公,轮到你了。”渠梁使者冲左手边的文立端鞠了一躬,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态。文立端脸色平静,不着喜怒,举起几案上的酒壶倒了杯酒,举杯道:“这第一杯,我敬冒城一役战死的将士与无辜的百姓!”   说完,文立端将杯中神仙酿一饮而尽,又添了一杯,道:“这第二杯,我敬半生戎马,埋骨青山的方雍大将军!”   这次他喝了一半,将剩下半杯酒倒在面前的地上。   “这最后一杯。”文立端举着杯顿了顿,沉穆的视线扫过在场众人,“我敬在场诸位,祝各位来世仍官运亨通,世代簪缨。”   场下一片哗然,已有几个急性子的破口大骂道:“呸!知人知面不知心,文老贼,你勾结夷人,祸乱朝纲,是想要造反吗!”   “是又如何?”文立端反问道,那人似是被他这大逆不道的回答吓住了,一时竟寻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用手指着他道:“你你你……你为臣不忠,必遭天谴!”   “为君者仁,为臣者忠之。”文立端此时竟笑了起来,“方大将军一生为国,未曾有半点异心。他常年征伐,战场数次生死一线,落得满身旧伤。甚至担心征战难以回家,年过而立方才娶妻。此等忠臣良将,又是落得如何下场?” 第24章   满座沉默,李棠坐在上首,静静地看着他,不辨喜怒,一言不发。   文立端又道:“我与方雍自小相识,幼时我二人曾遇匪祸,经渠梁人相救方得脱身。先皇时我二人驻守泾川,为报当年救命之恩,放了渠梁人一马,而后渠梁派使者劝降,我二人均一口回绝。”   “狡兔死,走狗烹。”文立端垂眸,“皇上,冒城一事,当真令人寒心。”   “大将军之死,朕亦心痛哀切。”李棠定定地看着他,没有移开视线,“然世间本就无绝对之事,你认为朕辜负了方卿,可如今卿之所为,又何异于朕?为将者,忠君卫国,为君者,敬天保民,朕行大义,何错之有?”   “死到临头仍执迷不悟。”文立端摇摇头,冲那渠梁使者点头示意道:“那便对不住了。”   渠梁使者便从袍袖中掏出一金铃铛,摇了一摇,声色清脆,摄人心魄。   “文卿。”李棠突然开口,不知是否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神色温柔了许多,娓娓道:“朕记得第一次见卿,朕尚开蒙不久。朕的母家式微,从小身边人便教朕谨小慎微,藏拙露怯,之前的夫子因此一直不喜朕,只有文卿夸朕,文行大道,非池中物。”   文立端眼神暗了暗,没有说话。   李棠便继续说道:“太傅,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临死前能听得一番教诲,棠死而无憾。”说着竟闭上眼睛,似乎是慷慨赴死之意。   底下人见皇上作此番模样,都知生还无望,俱是满面灰败之气。   “若李棠便这样死了,文立端又如何被砍头的?”燕时玉有些奇怪,一旁的祁宥此时正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文立端,一夕之间,忠肝义胆的恩师崇恩公竟变成了通敌卖国人人得而诛之的卖国贼,他紧紧攥着燕时玉的手发着抖,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燕时玉握着他的手,心疼地肝颤,恨不得此刻就冲上去摇醒那崇恩公,恶狠狠地将他摁回去重新变成那个德高望重的首辅大人。   “不好!这狗皇帝使诈!”   渠梁使者摇了半天铃铛,却无人前来。座中的李棠已经睁开了眼睛,嘴角咧开一个嘲讽的弧度,好整以暇地斜睨着他们,就像在看一群已死之人。   情势陡变。   “臣等护驾来迟,请陛下责罚!”殿外涌进一群侍卫,甲胄寒光,霎时便带来了一股森寒之气。   李棠摆摆手,那几位渠梁使者与文立端很快便被拿下,他之前好话都说尽了,此时连一眼都懒得施舍,筋疲力尽地让公公扶他下了殿,回寝宫去了。   这混乱的一晚至此终于结束。   燕时玉常舒了一口气,在暗处环住祁宥的腰,吻了吻他的额头,“我在呢。”   祁宥没有回答,只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半晌,燕时玉只觉右肩泛起凉意,那绸衫早已湿透。   殿外虫鸣声四起,一轮圆月如磨盘悬于空中。   祁宥身死之谜终于被解开,二人却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之感。祁宥眼睛红红的,抱着燕时玉的腰不肯撒手。   他一时想起了大学老师讲的王阳明的一句诗,“我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   天上的明月会蒙尘,心中的明月,若时时勤拂拭,当能莫使惹尘埃吧。燕时玉看着被侍卫押下去的文立端,一时犹豫了起来。   二人向宫门口走去,渐渐地人声四起,燕时玉听见前面有人道:“你晚上回寝室吗?帮我带个夜宵吧,东门的炒河粉,不加辣。”   他方如梦初醒,恍如隔世。   “好好走啊,现在人家看得到你。”燕时玉拍了拍腰上的大挂件,轻声劝道。祁宥心情似乎好了一点,放开了燕时玉的腰,又伸过来牵他的手。   他手心里有些汗,黏黏的,燕时玉却握得更紧了些,笑弯了眼。   两人戴着当时从商场里买的情侣围巾,手牵着手走在学校的林荫道里,就像大学校园里最普通的一对情侣一样,下了晚课无事可做的晃悠着,有种悠闲的幸福。   “燕小友,我在家中见那朱砂砚已褪去血色,想来是祁宥心结已了,你什么时候带他过来,我可准备将他度化一事。”燕时玉被微信的震动声惊醒,看了一眼手机,才刚到六点。昨天晚上两人散步了很长时间,走的时候校园几乎已经空无一人了,这才想到晚上不能回寝室,赶紧临时定了家宾馆,进房间已是将近凌晨,当时睡得急,忘了关机。   祁宥还躺在旁边睡得正熟,燕时玉蹑手蹑脚地坐起身,只觉得这条短信将二人最不愿面对的现实肢解地血肉模糊地摊开在他们眼前,他怔怔地盯着那条短信半晌,最后将张柱国的号码加入了黑名单。   能过一日算一日吧,他想。   第二日正巧是周末,燕时玉在网上找了半天中介,决定在附近租个房子,虽说燕时玉家境优渥,但总是住宾馆也不算个事儿。   他看中了附近紫金别苑的一套一室一厅的套房,之前也都是学生租的,房间比较干净,设施也很齐全。祁宥对此没什么意见,只要和燕时玉在一起,他大概是睡在桥洞底下也是甘之如饴。   房东见他是学生,又见他和祁宥两个人住,比较清静,因而给他打了个折,每月收八百的租金,水电自负。燕时玉签了合同交了租金,便回寝室打包些衣服和日用品。   这天碰巧是个阴天,下午两三点的光景,外面依旧是阴沉沉的。阴天的周末简直就是神赐予午睡的礼物,平时燕时玉他们寝室蒙上被子能睡他个天昏地暗,晚饭都落不着吃。燕时玉开门进去的时候,大家正好临界于将醒未醒的状态,在现实和梦境里来回撕扯,听见他开门的声音,一个一个都醒了过来,一溜睁着八卦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瞅着他。 第25章   燕时玉见他们醒了,就索性开了灯,出门的时候就打算趁这个机会打算跟室友解释解释,当时便让祁宥留在别苑整理房间。就这么一会儿寝室四人全都毫不留恋地掀开被子爬下床,九卿会审似的围了个圈,一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眼神。   “时玉,你要搬出去住了?”江韶与燕时玉混得最好,此时终于憋不住了第一个开口问道。   燕时玉也搬了个凳子坐在他们面前,乖乖受审的模样,点点头。   江韶痛心疾首地锤了锤胸,戏很足地哀叹:“美色误国,美色误国啊!啥时候带你那位爱妃来请顿家属饭啊?”   “明天?正好庆祝我们搬新家,买点菜我给你们烧。”燕时玉见一群人一脸“你烧得菜能吃?”的眼神,眨了眨眼睛,“尝尝我的手艺。”   “行啊。”江韶来了劲儿,揶揄地怼了怼他的肩膀,“让我们也看看谁把我们文学院的高岭之花给迷得七荤八素的。”   徐承坐在一旁,脸色有些微妙,他应该确实信守承诺,没有将祁宥说出去,寝室其他人只知道他脱团了,大概没有人想到会是个男生。   “你和那位怎么认识的?同学?”敲定了家属饭的时间,众人又开始对两人的恋爱经历感兴趣起来。   燕时玉摇摇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把祁宥的真实身份说出去,道:“不是,他……嗯,算是个富二代吧,家里出了点事,有段时间比较困难,我帮了他一把。”   “哦……”四人对视一眼,不知是代入了哪部苦情剧男女主角的身份,笑得一脸意味深长,“患难见真情,雪中送炭啊时玉!”   “长得怎么样?漂亮吗?”江韶又一次问出了寝室众人的心声,“和舞蹈系的那个孟繁繁比,哪个漂亮?”   燕时玉一愣,眼前又浮现出临走时祁宥目送他出门时眉目含情的模样,他一时红了脸,低下头道:“他很好看,比谁都好看。”   “啧啧啧……这恋爱的酸臭味……”江韶一副不忍直视的转过了头,众人纷纷表示要高举FFF团的火把。   等把祁宥的边边角角方方面面都打听了个遍,虽然大部分是现编的,已经是将近五点了。燕时玉担心祁宥一个人在家,坚决拒绝了寝室众人热情的食堂约饭,被严厉批判了一通“见色忘义”之后,打滴滴回了紫金。   燕时玉推门进去的时候,看见祁宥正趴在桌子上睡觉。风吹起浅蓝色的窗帘,很温柔地飘起在祁宥的身边。他的侧脸一半沉在阴影里,睡着的时候面容格外沉静,燕时玉不由屛住了呼吸,生怕惊动了他的睡美人。房子临街,此时能听见窗外嘈杂的汽车轰鸣声,小贩不知疲倦的叫嚷声,眼前的祁宥似是与这些柴米油盐融为一体,又仿佛格格不入,燕时玉一时看得愣了,良久,他才猛地惊醒,走过去给祁宥披上一件外衣。   祁宥睡得浅,平常一点动静就能把他吵醒,今日不知怎么了,竟只是眼睫颤动了一下,仍睡着。燕时玉不想打扰他,便坐在一边的床上,开了床头的台灯刷了会手机。   等他看完了最近很火的一档饶舌选秀节目,祁宥才揉了揉眼睛,转过头看他,“唔,我怎么睡着了……”   “身体不舒服吗?你睡了挺久的。”燕时玉突然想到张柱国的那条短信,心中一凛,皱着眉头问道。   祁宥摇摇头,只说:“可能有些累了吧,没事,几点了?”   “刚到七点。”   窗外已是华灯初上。晚上的B市挺冷的,两人都不想大费周章的换上厚外套出门,就窝在床上点了外卖。   祁宥洗了澡,换了身白色的真丝睡衣,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正翻着毛巾擦头发。   “我帮你吹头发吧,干得快。”祁宥一愣,大概还没适应电吹风,乖乖地走过来趴在床边上。燕时玉调了热风,指尖插进他长长的头发里,听见祁宥说:“过两天把头发剪了吧。”   “不用。”燕时玉摸着那锦缎一样的墨色长发,“你们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么?出门束着就行了,再说了,长头发多好看呀。”   “喜欢吗?”   “喜欢。”燕时玉低下头,亲了一下祁宥的唇角,笑道:“你什么我都喜欢。”   “明天我室友要来,我做饭给你们吃。”   祁宥一僵,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他,“你室友?”   “嗯,来见见我男朋友。”   燕时玉吹干了头发,将电吹风收了起来,跟他并肩躺在了一起,“我男朋友这么好看,不得让他们羡慕羡慕。”   祁宥也笑了,眯起眼睛像只大猫一样腻过来,舔了舔燕时玉的耳垂,“唔……明天什么时候过来?”   “晚上吧,中午估计他们起不来,怎么了?”   祁宥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一脸得意地说:“唔,润滑剂带了吗?”   燕时玉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点头,“嗯,在那边抽屉里。”见祁宥过去拿了一瓶,倾身过来亲他,右手伸进裤子里轻轻重重地揉着他的前面,他这才如梦初醒,有些面红耳赤地轻轻回吻,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我帮你用嘴弄出来好不好?”祁宥啃了一口他的耳垂,低下身将他衔住了,祁宥有些控制不好力道,偶尔牙齿磕到了龟头上,弄地燕时玉又疼又麻,几下就射在了他嘴里。祁宥咽了下去,颇坏心地过来吻他的嘴,舌头伸进来的时候带着一股子腥味。   这回祁宥从后面进来的时候,燕时玉觉得没有之前那么疼了,甚至有几次他碰到了敏感点,弄地他浑身发颤,迷迷糊糊地在半空中升腾起来,又掉下去。顾及到第二天下午还要买菜做饭,祁宥射了一次就搂着他睡了,头搁在他颈窝里嘀咕说下次试试骑乘,燕时玉那时候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不知道自己回答了句什么,祁宥就笑个不停,亲了亲他的眼睑,很温柔地说了声睡吧。 第26章   第二天燕时玉醒来的时候,感觉背后有个什么硬硬的东西抵着自己,他愣了一会,悄悄红了脸,转过头说:“要我帮你弄出来吗?”   祁宥也像是没睡醒,眼睛都没睁开:“不用管他,等会儿就消停了,再睡会儿吧。”燕时玉便不管他了,头埋进祁宥怀里开始睡回笼觉 。   等两个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过了,亏得燕时玉还记得晚上要做饭,费了好大劲把祁宥从床上薅起来,哈欠连天的去旁边的沃尔玛买菜。   祁宥头一回逛超市,看什么都挺新鲜的,很有热情地推着车,往购物车里放了好些东西,燕时玉去结账的时候,发现除了买的菜,还有四包六只装的酸奶,一罐老干妈,一袋奶黄包,甚至还有一盒草莓味的避孕套。   服务员拿起那盒避孕套结账的时候,很是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们一眼,燕时玉脸都烧红了,还故作冷淡地接过购物袋,道了声谢,出门之后好半天都不理睬被他笑的走不动路的祁宥。   “时玉,我们到楼下了!要带什么东西吗?”燕时玉刚把最后一道番茄豆腐汤做好了,祁宥就在外面喊他说有电话,他接起来一听,果然是江韶他们几个。   “不用,你们人带上就行了。”   说着话呢,已经听见门口蹭蹭蹭的脚步声,“时玉,嫂子呢?快让我们看看……”江韶兴冲冲地打头阵,探着脑袋在房里看了一圈也没看见他想象中的嫂子,很是奇怪的看了一眼出来开门的祁宥,“怎么就两个人?这位是……”   燕时玉脱下了围裙,笑了一下:“嫂子不在你面前呢吗?”   “???”江韶一愣,有些难以置信地又把祁宥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结结巴巴地道:“好……好看确实好看,原……原来是男朋友啊……”   之后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江韶还一边喝汤一边咂着嘴,数落燕时玉道:“瞒了兄弟我这么久,自己偷偷谈了个男朋友,真是寒风飘零伤透我心,徐承都比我先知道……”   祁宥在一旁一直淡淡地笑着,给燕时玉夹了一块红烧排骨。   “唔,你也多吃点。”燕时玉见祁宥碗里的饭还剩一大半,菜也没怎么吃,有些担心起来,“怎么了?吃这么少?”   “没事……不是很饿。”   “你早上中午都没吃,怎么会不饿?”燕时玉有些急了,他正待再说什么,听见江韶在一旁幽幽地叹道:“以前我每次吃的不多,你就说普天同庆为国家节省粮食,你看看你,现在一副坠入爱河的模样,真是……啧啧啧……”   被江韶这么一打岔,燕时玉一时忘了刚才想说什么,便没再说话,专心喝起汤来。   待送走了他们三人,燕时玉收拾餐桌的时候,瞥见祁宥脸色发青地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像是又睡着了。   燕时玉心里咯噔一下,他这几天隐隐有个猜想,他垂下眼睛,心想,看来粉饰的太平终究难以长久,该面对的,逃也逃不掉。   他叹了口气,将张柱国从黑名单放了出来,拨通了电话。   第二天是周一,燕时玉早上有一节必修课。这半年来遇到的事情千头万绪,他感觉自己好久没有像个普通学生一样去上课了。   本来他想让祁宥待在家里休息,哪知他愣是不肯,油盐不进地非要跟他一起去,燕时玉向来是拗不过他的,也只能和江韶打了声招呼,让他在后排多占个座。   “这个问题,后座那位长头发的男生回答一下。”祁宥正趴在桌上睡觉,上课的老师几步走了过来,有些不满地敲了敲他的桌子。   “老师,他不是我们学校的,陪我来听课来着。”燕时玉拉了拉祁宥的袖子,跟老师解释道。   老师显然不相信这明显很像鬼话的肺腑之言,“他是你对象?还陪你来听课,快让他自己说,哪个班的,课堂表现扣五分。”   “老师,不好意思……”祁宥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这段时间他一直觉得浑身乏力,一闭上眼睛就困得紧,今天更是刚坐下来便想睡觉。此时硬撑着站起来,只觉头晕目眩,整个教室都在打着旋儿,一下一下地闪着重影,他咬了咬牙,刚想回答,就感到眼前一黑,最后只来得及看见燕时玉抱着他,满脸的焦急。   又让他担心了。祁宥想。   “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出一月,他便会魂飞魄散……”   “那还有什么办法吗?您不是说还能超度吗?”   “晚了,若是早几日,或许还有入得轮回的机会,只是厉鬼以生魂为食,以怨气存世,如今祁宥他怨气已散,再难……”   祁宥听见耳边响起燕时玉与那老道交谈的声音,一束光微微从他睁开的一条缝里钻进来,入目是白色的天花板,空气里一股子消毒水的刺鼻味道。   燕时玉坐在他床边,见他醒来,顿时红了眼眶,作出一个勉强的笑来:“现在感觉有什么不舒服吗?”   祁宥摇摇头,燕时玉吸了吸鼻子,哄他道:“医生说你就是太累了,过几日我们便能出院回家了,你别担心。”   “嗯。”祁宥摆出一副相信了他的话的模样,对他说:“之前听说如今火龙果很是出名,我一直没尝过,你能帮我买点儿吗?”   “你等着。”如今他便是说要天上的月亮,燕时玉也是要给他摘来的,说着便起身下楼去水果店了。   祁宥见他出了房门,方笑了笑,道:“没有一月吧,我能感觉到,十天,不出十天,我便要走了。” 第27章   张柱国沉默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你们道士有什么法术,能消人记忆的吗?”   这回张柱国摇了摇头,“没有。”   祁宥垂下眼,半晌嗤笑了一声,“那便怪他命不好,被我这么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缠了那么久,临了了还抛下他一个人先走了。”   “你……”张柱国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转了个圈,又咽了回去,“我会帮忙照看照看他。”   “唔。”祁宥含混地应了一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便看见燕时玉拎着一盒切好的火龙果小跑着进了房间,“快尝尝,还是进口的呢。”   说着拾起了插在上面的叉子,插起一瓣递到祁宥的嘴边,很是希冀地问道:“好吃吗?”   第一次尝火龙果的人,大抵是少有觉得好吃的。他甜的太隐蔽,淡而无味,想来人生大多数时候也是这样的,欢喜也是平平淡淡的,一波下去一折都不带折的。   祁宥不忍扫他的兴,笑了一下,“好吃。”   燕时玉知他是哄自己,也没有勉强,自己将那一盒火龙果都吃完了,吃得多了,竟也觉得甜了起来。   即使都知道两人相处的时间不长了,日子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燕时玉请了一星期的假,天天待在祁宥身边陪他,最后一日晚饭的时候,燕时玉给他盛了一碗排骨汤,撑着脑袋看他,“明天我们期末考试啦,不能在家陪你,你要是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啊。”   祁宥点点头,“没事,放心吧。”   燕时玉看着他喝了口汤,踌躇了半晌,很轻地说了一句,“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什么?”祁宥没听清,问了一句。燕时玉摇摇头,笑了,“没什么,你以后要好好的,多注意身体,好好照顾自己,你知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嗯,我知道。”燕时玉这几句话说的前后矛盾,颠三倒四的,祁宥有些奇怪,以为他知道自己要走了,有些接受不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亲了亲燕时玉的嘴唇,沾了些排骨汤的味道,油油的,“别想太多,好好考试。”   “嗯。”燕时玉又说了一句,“你知道我一直陪着你的。”   第二天燕时玉一早就出了门,祁宥硬撑着起床送他出门,燕时玉难得没有拒绝,临走之前亲了亲他的额头,眼眶红了红,咬着嘴唇站在门口停了半天,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背着书包下了楼。   祁宥没有想到,自那以后,他三年都没有再见到燕时玉。   三年的时间太长了,足够一个几百年前的人来适应这个千变万化,钢筋铁骨的社会。三年的时间也太短了,哪里够用来忘记一个人。   祁宥在燕时玉走的第二天收到了他发来的短信,里面是银行卡和存折的密码以及放的地点,他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半天,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心砰砰地敲着胸腔,跌跌撞撞地起身穿上外套,一路飞奔着去燕时玉的学校找他。   他还记得他的宿舍在H大含光园A栋402,他跟在几个男生后面进了宿舍楼,402亮着灯,他走过去敲了敲门,出来的是那个特别活泼的江韶。   “江韶,是我,你这几天有见过燕时玉吗?”   “时玉?”江韶见是祁宥,愣了一下道,“时玉不是出国了吗?你不知道?”   祁宥设想了各种场景,唯独漏了这一种,他像是被老师叫到黑板上写一道自己不会做的数学题的学生,呆呆地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话都不会说了。   江韶见他脸色不好,还特意给他倒了杯茶,让他进屋,“你们吵架了?你脸色这么差,进屋喝杯水缓缓吧。”   “哎,俗话说得好,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有啥过不去的说开就好了,不就是出个国么,又不是见不到了,没事……”   祁宥捧着杯子,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机械地喝完水便要出门,临走时听见江韶在后面喊他,“有啥事给哥们打电话!”   祁宥失魂落魄地出了宿舍,踉踉跄跄地回到紫金别苑,正走到楼梯口,就看见有人往他的房间走去,他刚要叫住他,却看见那人掏出钥匙开了门,里面迎出来一个小女孩,手里捧着半个火龙果吃的嘴巴上全是紫红色的汁。   他把那句话又咽了回去,慢慢地踱步下楼,他这才想起来租房的时间好像已经到了,前几天房东还跟他说了来着。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好久,他方大梦初醒一般接了起来,“哪位?”   “是我。”电话那头是张柱国的声音,“燕时玉的事,你来H大门口,我告诉你。”   坐高铁从B市去T市的路上,祁宥想起上一次他们坐反方向的高铁回B市的时候,燕时玉买了几个梨子,削了皮放在果盘里。   “你看看包里有没有小刀,我切成片,方便吃。”   祁宥摇摇头,抓起一个梨塞进燕时玉的嘴里,“不要分梨。”   他还记得燕时玉哭笑不得地拿他没办法,还是吃完了一整个梨,虽然啃的乱七八糟的。   终究还是分离了啊。祁宥捧着一杯热水,恍惚地看着窗外。   依稀能看见几户农家,背后靠着炊烟袅袅。   净水观依旧是香火鼎盛,张柱国带他进了后院,进屋拿出了一块玉佩。   这是一块白玉,触手生温,白中泛着一点青色,莹润透明,油脂光泽,上面雕着岁寒三友。祁宥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它看了半晌,声音都颤抖起来:“这是我自小戴的玉佩,你……你怎么会有?” 第28章   玉者,温润而泽,有似于智;锐而不害,有似于仁;抑而不挠,有似于义;有瑕于内必见于外,有似于信;垂之如坠,有似于礼。仁义礼智信,君子之德也。   有庆一朝,上自士大夫,下至平头百姓,俱尚佩玉。祁家世家大族,且祁父多推崇玉之温雅润泽,故祁宥周岁之时,祁父便予他一枚和田的羊脂白玉,上雕岁寒三友,望他坚守本心,贯四时而不改其叶;虚怀若谷,中空外直而不蔓其枝;不畏艰险,傲寒霜而不败其香。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他自周岁那年起,便一直贴身戴着这玉,玉温养身体,长久佩戴更显莹润透亮,熠熠生辉。   百年未见,似是他乡遇故知,祁宥只觉鼻尖一酸,快要落下泪来。这百年风霜刀剑,人事倥偬,好似被人温柔地抹平了,他又像回到了幼时,做完了一天功课之后躺在小床上,夜深人静,绿纱窗外间或有虫鸣,他便絮絮叨叨地握着玉佩喃喃自语,有时说些今日的大字又没写好,被夫子责怪,有时说厨子做的荔枝冰清甜脆爽,他瞒着姆妈偷偷吃了好几碗,说着说着便睡着了,只有月亮映在身上,一室清辉。   张柱国沉默了一会,说道:“你没有想到吗?”   祁宥一愣,猛地想到了什么,抬头震惊地看着他,话不成句。   “你说……你说他……”   庆朝国祚三百余年,开国皇帝李澜原是一市井卖鱼的小贩,那时燕朝皇帝暴戾,穷兵黩武,民生凋敝,百姓怨声载道,早已是亡国之象。李澜与官府起了冲突,索性揭竿而起,纠结了一帮农夫走卒,竟一路势如破竹,以摧枯拉朽之势改朝换代。   祁宥想起长大了些母亲与他说,那羊脂白玉价格昂贵,几百年前开采出来的,父亲真是疼爱你,可要好好温书,不要辜负家族期望。   燕时玉,不就是燕时之玉吗。   张柱国点点头,道:“你昏迷前两日,燕时玉跑来找我。他原是燕时名玉,遗落深山,后庆朝时被路过的农夫捡到,由此辗转各商人手中,你父亲将他买下,送给了你。他伴你长大,朝夕相处,你时常与他说话,玉本是集天地灵气而成,又日夜沾了人气,慢慢化而有灵。尤其是你当年冤死,他一一目睹,万般绪念加身,终于凝成精魄。他本想救你,只是当时法力低微,见你魂魄离体后附身于一砚台之上,误打误撞地入了轮回,前尘尽忘。”   “那怎么会?”   “他本受你阳气滋养,与你命魂相牵,因果羁绊,遇见你之后,他记忆便慢慢有所松动,直到你怨气已解,他便也恢复了记忆。”   祁宥呆呆地看着手心的玉佩,当真是五味杂陈,“那如今,他又在何处?”   “他以百年功力,化为原形,让我为你重塑肉身。”   “重塑肉身?”祁宥又感到一阵晕眩,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苍白着嘴唇道:“不可,若捐了这百年功力,他又待如何?”   “自是从头来过。”张柱国捻了把胡子,劝道:“你如今的情况,若不为你重塑肉身,不消几日便魂飞魄散,如今已是最好的情况了,他助你还了阳,了了因果,他本为灵玉,又在红尘开了蒙,修行起来一日千里,也许过不了百年便能与你重逢。”   “可百年之后,我早已是一把枯骨,如何与他重逢?”   张柱国叹了口气,“这便看你二人造化了,有缘自能相见。”   祁宥抿了抿唇,没有回话。   “快些打算,莫让时玉百年心血错负了。”   “他还让我同你说,你父亲为你取字恕之,取论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意。然他愿你日后能随心所欲,求仁得仁,纵世间千苦万苦,只管放下,有他陪着你呢。”   “祁宥哥,第四版校对完了吗?”   祁宥从电脑前抬起头,抿了一口咖啡,“好了。”   问他的是坐在他对面的卢晓蝶,刚大学毕业,劲头十足,浑身洋溢着青春活力。“哎,你咖啡没了,我帮你倒吧。”   说着怕他不同意似的,迅速地端起杯子就向茶水间跑去。   “你觉得小蝶怎么样?我看她对你有意思啊。”邻座是个中年发福的大叔,翘着脚揶揄道。祁宥笑着摇了摇头,“她是个好姑娘。”   “哎,我们同事这么久了,也没见你那个对象来看过你,你这是为谁守身如玉呢?”   这话祁宥便不接了,只是敷衍地笑了笑,又低头校对稿子,不再说话。   祁宥那年还是同意重塑了肉身。只是若论吟诗作对,甚至家国文章,他自是个中妙人,然而对于数学,他便一窍不通了。立体几何,函数,甚至是简单的数列,他当时学的时候恨不得把满头的长发都揪秃了,也没弄明白一题。   说到头发,即使长头发养护十分麻烦,每天出门还要梳上半天,祁宥仍是没有舍得剪,他记得燕时玉很喜欢他的长发,若是哪天回来发现没了,可不得伤心好一阵子。   其实除了数学,英语也让祁宥头疼得紧,他连小学生都会得“nice to meet you,I am fine , thank you”都不会说,更别提做完形阅读了。本来张柱国是打算让他自考个本科,不行大专也行的文凭出来,以后好找工作。只是就这两门必考科目便已是孙悟空过火焰山似的难度了,让他回去重读小学又不太现实,最后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张柱国有个朋友正巧在专门做古籍校对翻译的出版社当领导,听说有祁宥这么个人才,高兴地把手都搓红了,当机立断请他过去工作。   正好这个编辑部就在T市,祁宥不敢离的太远,担心燕时玉回来找不到他。   “祁宥哥,编辑部这周末有个聚餐,结束以后去前几个月新开的那个花町玩,餐费报销,你来吗?”   祁宥刚想拒绝,抬头看见卢晓蝶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说:“我们这几年聚餐你一次都没来过,明天正好是我生日,求求你了就来一次好吗?”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缘分,祁宥叹了口气,点头道:“好。” 第29章   吃了饭之后,众人果然分坐了两辆车,向花町开去。   这花町位于城郊,据说斥巨资打造,里面是一望无际的花海,中央有一个不大的湖泊,还有仿古的亭台楼阁,水榭歌坊,一长达数百米的回廊,上面垂挂着紫藤萝,曲折蜿蜒通向湖心亭。   这花町推出的时候主打约会天堂,告白圣地,而且因着古色古香的风韵,宣传语就是“让你体验一场穿越时空的爱恋”,酸得人牙疼,不过现在的年轻人看惯了铁齿铜牙的都市建筑,对这种独辟蹊径的浪漫爱情格外神往,因而自开业以来便人满为患,日日火爆。   祁宥倒是兴趣缺缺,靠着皮质的座椅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   “据说前几天花町还开辟了一个体验馆叫彼岸花开,里面种着很多彼岸花诶!”卢晓蝶捧着手机查攻略,兴致很高地说。   旁边的大叔撇了撇嘴,很是不屑一顾,“也就骗骗你们这些小女生,要看那个花哪里不能看,我看编辑部旁边那个小公园里就有,非得花钱来这里看,不就石蒜么,长得也不怎么样。”   “你懂什么!这个花有寓意的,彼岸花又叫曼珠沙华,只见花,不见叶,生生相错,哎,多么凄美的爱情!”   “也就刚毕业的小年轻整天爱情爱情的,看看我们这些被生活摧残的中年人,还爱情,老婆孩子热炕头那小日子就美滋滋了。”   卢晓蝶郁闷地戳了戳屏幕,没有理会他。   祁宥看着他们两个斗嘴,倒是笑了出来,又听卢晓蝶说这个体验馆为了改善游客体验,是用门票抽奖开放的,限制游客人次,不像其他地方一样全是看人头。   大概是祁宥倒霉了半辈子,今天终于鸿运当头,竟然抽到了彼岸花开展馆的体验券,卢晓蝶一脸羡慕地目送他进场馆,嚷嚷着还要再去买一张试试手气。   说是场馆,其实也就是一块用篱笆围起来的花田,只是种植面积很大,几乎入目全是鲜艳的红色。祁宥进来的时候,里面几乎没什么人,倒确实比其他摩肩接踵的地方要来的舒服地多。他沿着花田中间的小径漫无目的地闲逛着,今天阳光很好,他围着当年燕时玉给他买的红黑相间的围巾,觉得身上暖融融的。   “叮……”的一声,祁宥打开手机,发现有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他这几年独来独往,几乎没和什么人有联系,他有些奇怪地点了开来,上面只有一句话:“百年已逝,卿犹探花。”   祁宥浑身一震,手都哆嗦得厉害,手机砰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他觉得周围的氧气都被抽光了,大脑一片嗡嗡地轰鸣声,什么都听不真切,他怔怔地抬起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燕时玉与他隔着一片花海,笑着对他做了一个口型。   他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使劲眨了眨眼,也只是看清一个轮廓,分辨好久也没明白他说了什么。   他的心跳地太厉害了,就像要炸开一样,他听见对面的人轻轻的脚步声,他好像一个远游的归人,近乡情怯,狂奔了几天几夜,却在家门口勒住了缰绳,徘徊着不敢进去。他慢慢蹲下身,把头埋进了胳膊里。   卢晓蝶没有说全,彼岸花确有生生世世花不见叶的传说,可是佛经中记载,曼珠沙华乃天界之花名,其花鲜红柔软,诸天可随意降落此花,见者可断离恶业。   如今他终于恶业尽去,修得正果。   番外01 花好月圆   这年中秋前一天,燕时玉接到燕母电话的时候,正捧着爱心便当给祁宥送饭。祁宥他们编辑部没有食堂,虽然是公款点外卖,不过燕时玉总觉得外面做的没有自家的干净,用的油也没家里的好,就坚持每天中午从家里带饭过来。   燕时玉现在在附近的杂志社工作,平时不是很忙,都是做文字工作的,跟祁宥又多了一个共同话题,每天两人一凑在一起就腻歪的不行,整个办公室都冒着粉红泡泡。   卢晓蝶去年订了婚,跟未婚夫感情很好,见着燕时玉还忍不住调侃一句,“呀,又给男朋友送饭呢?”   “哈哈,小蝶姐好啊。”燕时玉笑眯眯地熟门熟路地走到祁宥办公桌旁边,把头搁在他肩膀上说,“刚才妈打电话来,让我晚上把你带回去给他们看看。”   “美媳妇要见公婆了,紧不紧张啊。”   祁宥拎过他手里的便当盒,云淡风轻地拿起筷子挑着里面的鱼肉吃,“既然是美媳妇,紧张什么。”   “跟你说了不要挑食,怎么又不吃青菜!”燕时玉一把抢过他的筷子,假装生气地夹了一筷子塞进他嘴里。   祁宥眯着眼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笑的心满意足的,燕时玉这才反应过来这冤孽是故意找机会让他喂他呢,心里半是甜蜜半是害羞,坐一边玩手机去了。   想起来出柜的时候,轻松地让他难以置信。   前几天燕母给他打电话,说有个朋友的女儿跟他同岁,在市实验高中当英语老师,人长得也漂亮,问他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燕时玉听着就有些尴尬,祁宥正抱着他蹭过来索吻呢,他推了一把祁宥的额头,说道:“妈,我之前一直没跟你说,我其实有对象了。”   “什么?认识多久了?怎么也不带回家看看?”燕母惊讶道。   燕时玉顿了顿,“唔,他是个男生,怕你们接受不了,一直没敢跟你们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燕时玉以为燕母要大发雷霆的时候,听见对面叹了口气,道:“男生就男生吧,只要你喜欢,都一样。前几年你消失了那么久,爸妈也想了挺多的。虽然张道长和我们说你出了点小事,妈也知道是安慰我们。儿孙自有儿孙福,妈看你平平安安的就好了,那孩子,过几天中秋带回来一起吃饭吧,一家人团团圆圆的。”   燕时玉鼻头一酸,有些哽咽,他红着眼睛把头埋进祁宥的肩膀上,点了点头,半晌才反应过来对面看不见,又说道:“谢谢妈,中秋一定团团圆圆的。”   下午祁宥下了班,两个人去附近的超市买礼品。逢年过节的,超市里全是买东西的人,挤成一堆,倒很有一种生活的人气。   两人推着车,时不时说会儿话。走到保健品的柜台前,燕时玉看了一会,打算买盒阿胶给燕母带回去,正挑着,就听见后面有人喊他:“时玉?”   燕时玉一愣,身后是徐承和另一位女生,两人穿着情侣装,很是亲密的挽着手。燕时玉还记得当年食堂里偶遇的那位徐承女朋友,现在看来应该是前女友了,他心里一时有些物是人非的唏嘘,上前打了声招呼。   祁宥刚才在旁边挑按摩椅,让服务员包了一个,这时也走了过来,有些惊讶地看着徐承。   徐承看见他显然更加惊讶,道:“这么多年了,你们感情真好。”   燕时玉笑了一下,挑了挑眉:“这位是嫂子?”   “啊……对,这是我妻子,小雪,这是我大学室友和他爱人。”   说到爱人的时候,燕时玉脸一红,捏了捏祁宥的小指。   “你现在在T市工作?”徐承问了一句,燕时玉点点头,“在这里杂志社工作。”   “挺好。”徐承笑了一下,“我在F市一家私企做文案,小雪家在T市,今天陪她回家过中秋的,江韶留在B市呢,下次有空,我们几个再聚聚?”   “好啊。”   两人一时没了话,徐承拉着小雪的手道:“我们还有点东西要买,就先过去了,下次再联系!”   “时间过得真快啊,好像才和江韶他们几个在寝室里打王者呢,现在徐承都结婚了。”燕时玉拎着一大袋东西放进后备箱的时候,感慨了一句。   祁宥接过车钥匙开了门,闻言凑过来亲了亲他的侧脸。   “不过这样也很好啊,有你陪我。”燕时玉笑了起来,扳过他脑袋加深了这个吻。   燕时玉家离他们现在住的地方不远,开车四十分钟就到了。他家在五楼,小区比较老了,没有装电梯,等他们拎着大包小包爬上五楼的时候,燕时玉累的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看见旁边祁宥脸不红心不跳地去敲门,酸溜溜地说了一句:“下次我还是要跟你去健身了,这才奔三呢就这么不中用了。”   祁宥笑着过来捏了捏他的脸,“得了吧,每次是谁早上爬不起来,粘粘糊糊地说要再睡一个小时的?”   “那还不是怪你!每次晚上我说不要了不要了你都不听,非得作弄我累死累活的……”燕时玉说了一半,正巧燕母开了门,他下半句话戛然而止,面红耳赤地喊了一声:“妈……”   燕母似乎听见了他刚才说的话,白了他一眼,笑眯眯地拉过祁宥的手,边走边说:“这便是小祁吧,哎呀长得真是一表人才,今年多大呀,在哪上班呀?”   祁宥很是认真地一一回了,进屋看见厨房里冒着热气,还自告奋勇地要去帮忙做饭。被燕母拦住了,摁回沙发上说:“饭都做好了,就还炖着汤呢,待会儿时玉他爸就回来了,你们爷儿俩聊聊,我去看着汤。”   燕父拎着一瓶酱油从门口进来,就看见祁宥坐的笔直地削了一个苹果,还用水果刀切好了喂进燕时玉嘴里,两人正看着电视剧。   他欣慰地笑了笑,把酱油给燕母拿了过去,问道:“这便是小祁吧。”   祁宥有些紧张地放下了苹果,点点头,“爸。”   “哎哎哎,好孩子。”燕父一愣,马上便笑得合不拢嘴,拉着祁宥说了好一会的话,现在燕父年纪大了,平时没什么爱好,被鲁慎拉着天天泡在古玩堆里,电视里正好播着鉴宝栏目,他便提起前几日店里新进的一个青瓷莲花尊,祁宥对这倒很有研究,庆朝青瓷正是风靡一时,小时家里便有官窑烧制的青瓷莲花尊,燕父对他一个年轻人竟然对古玩侃侃而谈很是惊喜,两人旁若无人地说了半天,燕时玉见插不进去嘴,抱着抱枕一人在旁边颇委屈地看着电视。   厨房里的汤炖好了,满屋子都能闻到排骨的肉香。燕父特意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葡萄酒,给燕时玉和祁宥都满上了,燕母在一旁道:“今天你们仨多喝点,这酒平时他宝贝着呢,你舅舅上次来他还舍不得拿出来喝。”   酒过三巡,燕母偷偷进了房,拿来一个细长的小盒子,里面放着一个翡翠吊坠。   “小祁啊,这是老燕他妈留给我的,是老燕家的传家宝,现在我把他给你,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妈……”燕母听见祁宥这么一声,很快红了眼,拉着祁宥的手不住地点头,“好孩子,好孩子……”   燕时玉在一旁也看得红了眼眶,他吸了吸鼻子说:“中秋佳节的,妈你别哭啊,以后我们一家人都团团圆圆的。”   晚上两人住在燕时玉的房间里,床铺燕母刚换了,闻着还有松软的香气。   “小时候你挺胖啊。”祁宥坐在床头翻着他的相册,指着一张满月时候的光屁股照嘲笑他。燕时玉瞥了他一眼,对他这种幼稚行为很是不屑一顾:“你满月的时候瘦一个给我试试?”   祁宥没理他,又翻到他中学毕业照,眯着眼睛看他的同学,“怎么没一个比我好看的呢?”   燕时玉给徐承的朋友圈点了个赞,随口道:“你就笑吧,要是有好看的还轮得到你?”   话音刚落,就看见祁宥走到他跟前,蹲在地上鼓捣什么东西。   他一愣,看见祁宥掏出一个小盒子,他以为里面会是戒指,左顾右盼假装没有看见,结果等了半天也没见手上有动静,终于忍不住地抬头瞄了一眼,顿时怔住了。   那小盒子里放着两缕头发,一长一短,打成了一个同心结。   祁宥垂着眼睛,把盒子放进他手心,轻声说:“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上周你睡着的时候,我偷偷剪了一缕,本来想等你今年生日再给你的,可是我等不住了。”   他站起身亲了亲燕时玉的眼睛,“我们以后就是结发夫妻了。”   “嗯。”燕时玉抬手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   窗外圆月好,人间影成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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